窗外的民怨愈发沸腾,已闹得竹屋中人人都可听清。
擒贼先擒王,此事既然与道真散人脱不了关系,景凌立时下令召见。
不多时,内侍通报声起,道真散人到了。
竹屋内只景凌一人,他端坐案后宣见,神色如常地批阅奏疏,似未曾听闻门扉开启之声。
道真散人年事已高,拄着扭曲的老木拐杖蹒跚而至,拐杖落地,笃笃笃的闷响格外刺耳。
“阿师来了!”景凌桃眼含笑,搁笔疾步走来搀扶。
道真散人于他并无拜师之谊,景凌如此开口,倒是随着先帝的称呼。
听着虽是亲切,却也未免是为彰显自己九五之尊的身份,是下马威。
道真散人虽已退隐多年,可三朝元老的资历岂会听不出这言外之意?
他颤抖着双手搭着景凌的胳膊,膝下却毫无下跪之意。仗着他已是方外人,如此也无碍。
景凌面不改色,忙虔诚又尊敬地搀扶着道真散人入座,彼此叙旧,瞧着何等其乐融融,言语外却早已针锋相对数十来回。嵩义守在屋外,虽不该逾矩偷听屋中谈话,但他这心啊,早堵到嗓子眼了,外面又是百姓闹事,让他不捏把汗是不可能的!
景凌却十分坐得住,为道真散人斟了杯茶,缓缓道:“此番阿师出山,可是有意入世?”
道真散人摩挲着拐杖,摇头失笑,“老朽一把懒骨头,是入了黄土的人了,只差棺材板上钉钉子了,空有报效朝廷的心,也没这气力了。只乞求这一具骸骨,入归山林泥土。”
“既如此,阿师又为何煽动百姓,行逆天之事?”
噔的一声清响,茶盏磕在几上。
道真散人脸色顿时一沉,抬起长到脸颊的白眉,浑浊的老眼瞪着景凌,似笑非笑,“新王无德无才,徒生民声怨恨,老朽为民请命,本是顺应天命!”
“哦。”景凌眉眼浅笑,轻抿了口茶,“我如何无德无才?”
“不顾老臣劝谏,沉迷敌国美色,葬送我国江山,是为昏庸无道!”
“穆将军浴血奋战,保家卫国,有其父必有其女,如何是敌国美色?”
“哼!”道真散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她自幼失踪,混迹天下,早与大元国勾结!”
景凌撇嘴轻笑,“阿师可有铁证?”
道真散人一时情急,“老朽……老朽修道数年,早已窥得天机!”
“如此说来,葬送江山,昏庸无道,也是阿师窥探而知的未来之事?”
“不错!”道真散人一本正经地锤了锤老拐杖,太过用劲儿,反倒一口气呛在嗓子里咳个不停。
景凌见状,便知道真散人手中并无先皇遗诏,否则何以假托天机之说呢?
景凌心中大安,忙递了递茶水,又唤人进来伺候,自己却起身回到书案后,执笔沾墨,已心生一计,倏尔又向嵩义道:“你且先扶阿师歇息,请太医为阿师诊治。”
“是,殿下。”
道真散人还欲说什么,奈何咳得面红耳赤,一个字都蹦不出来,硬生生被嵩义架了出去。
屋内乱糟糟的一行人退下后,护军统领此时方入内请示,“官道上的百姓,殿下如何处置?”
景凌伏案批阅奏疏,不假思索道:“派人妥善照拂,送上吃食和饮水,不可伤害半分。”
“如此……殿下只怕此行会错过良辰吉日啊!”
“反正也耽搁了这么多,也不差这会儿。”景凌抬眸望向窗外的碧竹幽幽,含笑道,“就在此处歇息,偷得几日浮生闲,也不错。”
护军统领四肢发达脑子不灵光,听景凌这样说,他也这样想,立时大松口气,安排去了。
竹屋门合上,景凌执笔望着窗外,唇角的笑意骤然收敛,只余晦暗不明的深沉与思虑。
这层层的碧绿,简直像极了某人的身影……
光影微动,景凌回神,宣召随行的户部与礼部觐见,商讨安排马匹与粮草去了。
只是在这满眼的碧翠之间,一袭素雅常服的景凌,莫名显得萧瑟清冷。
*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浩渺无垠的黄沙土上,一行驼队在沙脊上缓缓行进,驼铃叮当叮当响。
“快到了!前面就是了!”异国僧骑着骆驼在最前面,遥遥指着远处掩映在风沙中的关卡城楼,“我们先休整休整再赶路……”
一行人顶着烈日,风尘仆仆,吃了满嘴的风沙和灼烧的热气,难受得很,迫不及待下地。
金钰摘下面纱,舔了舔被风吹裂的双唇,大步走到背阴处一屁股坐下,“我都快被摇得散架了!”
“就你这千金小姐的娇病,还想走江湖,痴人做梦!”谢文洲打趣着,大大咧咧走来挨着金钰坐下,金钰立时大跳起来,指着谢文洲偏开始大骂他才是“纨绔子弟”,转眼两人便火急火燎地掐起架来。
小师弟季舒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大师兄,这路上真是多亏了谢郎君,否则她还不揪着我开涮?”
大师兄荣云鹤解下水囊喝了一口,笑而不语地盘腿坐下,静心打坐去了。
顾青山站在高高的沙脊上,鼓满了风的碧衣青影显得尤其醒目,她眯着眼俯瞰着远处,一望无垠,这里的天与地似乎都没有尽头。而耳旁谢文洲与金钰的吵闹声又被风吹得那样远,恍若隔世。
“在看什么?”燕空走来牵住她的手,领着她避开众人走远了几步。
“在看希望。”
顾青山随着燕空坐下,像沙洲荒漠里珍贵的翡翠宝玉,时时刻刻都呵护在紫裳的怀中。
燕空闻言也看向顾青山看去的远处,自然知道她言外之意,只能作答:“总归有的。”
“你瘦了。”顾青山靠在燕空的怀里蹭了蹭,玩着他的银发,“靠着不舒坦。”
燕空抱紧了她,低眸看向佳人皱眉的侧颜,浅笑道:“等入了城,我多吃肉,补回来。”
顾青山撇着嘴没说话,心里惦记着出关得找到救燕空的解蛊之法,只是如今已能瞥见关卡的轮廓了,顾青山甚至还不知道如何去找?又去何处,找何人,才能有蛛丝马迹?寻着这蛛丝马迹,又得耗时多久才能寻得法子?到时候,燕空是不是还在?
顾青山越想越害怕,越不敢再想,她自幼孤身一人,这还是第一次从内心深处感到恐惧。
知道了拥有和陪伴,是真的更害怕失去,更害怕到头来自己不配拥有,而再度一无所有。
只是这时的一无所有,也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她咬紧下嘴唇,侧身环抱住燕空的胳膊,怕他也被风吹成飞沙,飘散了。
燕空甚少见到顾青山流露出这般的神态,心里愈发柔软,摸了摸她的头,“你几时也像猫了?”
“那晚在客栈和树林里,我差点护不住你。”顾青山叹了口气,“万一有一天……”
“不要胡思乱想。”燕空打断了她的话,“明明是我不济,护不住你。所以……”燕空揽着顾青山的肩头,示意她坐起身子,四目相对,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眸里,郑重其事地言道,“如今我身体大不如前,蛊毒不知何时发作,内伤又加重,再遇到危险情况,你无论如何也要先护住自己,如此,你才能救我。”
顾青山心里千转百回,苦不堪言,正欲开口,异国僧的声音却冷不丁从身侧传来,“喂!你们还想不想过关啊?”
燕空与顾青山同时扭头看着他。
异国僧撇着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紧过来!你们都得乔装打扮。进了这个关,出入的汉人将会显得格外惹眼。你们不是要追查火毒吗?火毒是达摩宫秘而不传的毒药,你们若以汉人的身份,绝对查不到。”
“难得你说句明白话。”顾青山拉住燕空一并站了起来,风吹乱了她的发,“怎么乔装?”
异国僧许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许是当初自己逃出来积攒了经验,带着他们轻车熟路地绕开关卡,复又继续在茫茫大漠中行进了一日,才按图索骥寻得一处废弃的镇子。镇子早已没了当年的气息,如今只是静立在黄沙中的断壁残垣,也不知是没能逃过当年的风沙,还是人祸。
“你们都赶紧找找,找到能用的赶紧换上!”
金钰看着在废墟里埋头苦寻的异国僧,抱剑纳闷地问:“找什么啊?”
话音落地,一件异域长袍突然扔向金钰,金钰一把抓住,被荡起的飞沙呛得干咳,“……我的天!咳咳……这……这都埋了多久了?死人身上的吧?这这……都臭啦!这能穿吗?”
谢文洲也嫌弃地远远避开,“咱们又不是没钱,不能买新的吗?”
金钰难得与谢文洲保持一致,拼命地点着头,异国僧却压根儿不理他们。
顾青山走来拍了拍金钰的肩膀,接过她手里的长袍,抖开扬了扬,毫无顾忌地直接往身上披,“西域七国连年征战,只有达官贵人才能穿得起新衣,乔装自然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金钰见顾青山如此,虽是惊愕得目瞪口呆,却也无话可说,只得和谢文洲一同扒拉去了。
等好不容易各自乔装妥帖,到了关门外,他们也没有通光碟文,顾青山本打算到夜间翻墙而入,没曾想异国僧却说城中宵禁严格,他们又是这么大群人,想要销声匿迹是不可能的。
于是,异国僧另作他想,只说自己受上天之命,引领顾青山一行流浪者入拜国教,归一天命。
顾青山听他如此胡诌,幸好他们赶路这些时日,满脸灰土,头发脏腻,身上这衣裳也陈旧得厉害,还有馊味。守卫倒也没质疑,尽管嘟哝了句为何他们身形体量单薄,也被顾青山抱怨吃不饱、没水喝而搪塞了过去。异国僧的出家公文是为真,于是眼见着守卫要被真真假假蒙混过去时,一道响亮的大嗓子突然吼了起来——
“呀,你个小僧头!还没死透?!”
异国僧顿时脸色煞白,像老鼠见了猫,惊恐地往顾青山身边一贴,“完了!这回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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