攒儿进来时,我正往竹筒子里吹送气潮,把印了泥胶的宣纸上集满的金色尘屑吹成一条扭屁股的黄龙,再将黄龙吹成
被车轱辘碾平的金泥鳅,她笑吟吟地进来,手里握着个毛巾把子,走近些看着桌上还未完工的泥金笺,道:“这回的成色
倒是好了不少,上次的可差远了。”我接过毛巾,仔细抹干净手,并不接话,笑道:“外面可是下了雨?”攒儿道:“可不
是,秋天一到,下起雨来便是阴哜哜的,我看到老太太都套上绒线衫了。”我指着她的衣服笑道:“老太太上了年纪怕
冷,你年轻怎么这样见得不怕它?”她也弯头看看自己,沿低垂的两片睫毛顺着往下看先见一件半旧的天青色绉纱挖领短
衫,脖颈上一只鹅黄色香袋,下面一条湖州撒花白绸裙,脚上一双蓝底黄白绣花布鞋,因为进了些水,水蓝色上像被挤了
块深蓝色的染料,衔接处是一道波浪纹,她用手抹抹额头,把手上的水珠给我看,笑道:“说来也奇怪,瞧,这雨打在身上
没受寒,倒把热汗逼出来了,屋里又闷得慌,原先身上那件披风定是穿不住的。”
“屋里的潮气、闷热气还不都是你带进来的,你这好嘴倒来撺掇起我这屋子,看我不收拾??????”
“爷——”正与攒儿调笑着,攒儿干娘馆姨忽然走进来正色道,“老太太喊你呐,让你赶快去一趟,说是有要紧
事。”同时拿眼睛睃攒儿,攒儿收敛姿容自去收拾一桌的金箔粉与笺子。
“你这干娘怎么回事,看到我和你稍一亲近便摆出一副吃人的脸。”我过去扯扯攒儿的衣角,攒儿一把推开,笑嗔
道:“老太太叫呢,你还没个打紧。”
“每次说老太太喊我有要紧事,其实也就是铺子里的烦心事,这回铁定又是了,我头都大了。”
“你快去,去迟了看老太太怎么罚你。”
“得得得,我去也——”我掸掸衣服,顺手捏一把攒儿杏核似的脸,在她发怒前赶紧跑出去,走了半脚有回去补一
句:“这回我可是认真了,定寻个机会跟老太太说把你娶进来——”
“你这人!”攒儿笑着啐了一口。
来到正厅,母亲正把两个小指上的金指甲套子摘下来放到手帕里,递给馆姨,胭脂铺的老管事关叔也在,那两个指甲
套是给他的。关叔看到我并无他话,稍一点点头便掉过身走了。
“母亲那宝贝指甲套怎么给关叔了。”我自顾自坐下来,吃桌上摆的四色果子,发觉老太太在绒线衫外还兜着件海绿
的披风,想起攒儿单薄的穿着,不禁发笑。
“亏你还笑得出!”母亲赶走了馆姨递来的茶,生硬斥道,“家里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开销只出不进,你娘只有当了
命根子嫁妆才能让这个家,让祖传下来的铺子留下,你倒好,成天舞文弄墨,还去把金子磨了做几张纸,没出息,就知道
败家??????”
“行了行了,母亲别上火了,我不赌不嫖,不抽大烟,玩的都是熏冶情操的东西,别人还羡慕呢,怎么落到你这儿就
成败家了?再说关叔在咱家干了那么久论资质论手艺哪样会比我拙?铺子在他手里都不行了,换我去不是更??????”
“混账!你还耍嘴皮!这么大的人,就是顶嘴厉害,好,我现在不跟你争这口闲气。”说着拿起一封信让馆姨递过
来,道:“你苏伯伯的二姨娘前天去了,你去一趟,今天就走,带份薄礼。再把这信给他,他看了就会明白。”
“这信写了什么?”我欲拆。
“别动你那蹄子。”母亲道,“你到了那儿尽了礼数便给他信,接下来就听你苏伯伯的,你去那儿好好跟他学做生
意,最要紧的是学做胭脂的手艺,学个三年再回来,定会有进展。”
“三年?就是学三十年也不会有什么进展,母亲,我说多次,我没天赋——”
“闭嘴!这铺子是祖传的,怎么到你这儿就衰了?你祖宗做胭脂的那点脑筋一定会留给你,就怪我当初不够狠心让你变
成现在这副不成器的德行,反正你肯也好不肯也罢,南京,你是必去不可!”
“你不怕我烧了这信?那苏伯伯就不知道怎样摆渡我了,你让我给他信,定是你事先没有与他联系过,苏伯伯是父亲的
至交,虽然这一时仓促,但他看了你的信必会买你的和父亲的情面。可母亲的算盘打错了,若是非要我去南京,这信,苏
伯伯怕是收不到了,连我这个人他也未必见得到??????”
母亲冷笑道:“你撕了信便得不到你苏伯的教导,算盘打的倒是响亮。那你也定是无功而返了,好,三年后若是真的如
此,攒儿那丫头你也别见了,我即刻让馆娘将她低价卖了,叫你这辈子见不到她,再把你书房烧个一干二净,我卖了金家
的宅子和铺子,打发走下人,和馆娘养老去。这家里既然姓金的都不珍惜祖宗的产业,我这姓邵的还死撑个什么劲!”
“娘!怎么这么逼儿子!攒儿可跟了我都快10年了!”
“甭提!这些年她跟着自己的主子游山玩水吃吃喝喝穿金戴银哪儿还像个丫头?金家先前就没亏待过她!你看看馆娘,跟
我半辈子从上到下没一块布是新绸做的,再瞧瞧那攒儿,别人穿的布她都可以拿来擦脚!”
“攒儿本就不必别的俗人,母亲——”
“就她仙!是天上的仙女!和她主子一样!那我更得让她走了,小小的金家快败了,快要养不起这仙女咯!”
“您怎么这么逼我呢,母亲,我可是你的亲儿子呀!”我被气得无奈,一下瘫在椅子上。
“既然你不想你那宝贝丫头走,就安安分分去南京尽心尽力跟你苏伯伯学。到时候若是你能让‘金氏’起死回
生——我便做主让你娶攒儿。”母亲说着让馆姨领来一个小丫头璇儿,接着道:“你若是去便让璇儿跟着,也有个照料。”
我忙道:“璇儿是母亲的丫头,若是与我一道走了,母亲夜里便无人伺候了。”
老太太笑道:“这么说,你是肯去了?既是如此你不必为我担心,攒儿留下伺候也是一样。璇儿?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
快替爷理箱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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