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过去烟棠已经盹着了,醒过来时浑身都是汗,桔黄的灯光亮堂堂地打在脸上,照出额上脖上一片反光。房间里依旧没人走进来,烟棠也懒得叫,自己起来把绒线衫脱了,再脱裙子,底下的衬裙早已是水淋淋的,故也脱了,跑过去开了小窗。母亲让陶妈把原先的厚窗帘换了,现在的是用塑胶做的水帘状细条形的“孙悟空水帘洞里的”帘子,上面还有玻璃珠垂着,风吹过发出磕踢磕踢的声音,很舒服。烟棠把帘子上的玻璃珠托在手里玩弄一会儿,又吹了会儿风,觉得没什么兴味便上床睡了。半梦半醒间有人走进来往她身上盖上毛毯,朦胧的用门外透进来的光线看见两只黑色的尖头小船在地板上一前一后的摆动。于妈关上门,房间又暗了,耳边还是那磕踢磕踢的响声。
“我说嗼,小孩不能吃太补的东西,你那洋参怎么可以给她吃,本来小人患伤寒就很麻烦的,洋参一进去,又太过了,人火烧起来了。现在医生开降温的药还是开退烧的药好呢,你倒说说看。”大清早母亲哑着嗓子在客室对楼上的父亲隔空喊。小香忽然发起低烧,早上喂进去的粥全吐了出来,母亲怪父亲自作主张给小香吃他伤寒时用的洋参,不但没好转,反倒更加严重。
“吴医生在看那,你别瞎着急。”父亲也是隔空喊。
“于妈,妈的嗓子怎么哑了?”烟棠小声问,嘴里的火腿粥跟白粥似的味道平平的,但她没说出口。
“妹妹今天胃口不好,东西吃进去全吐出来了,你妈担心那,嗓子都哑喽,昨天还听见她咳嗽,可千万别被你妹妹过了去。”于妈剥了几颗腌蒜放进她碗里。
“你说妈被小香过了?”
“嗐,大小姐,太太这些天一直在照顾香小姐,又不太让我们下人插手,她身子本来就弱,月子还没养足呢,这么操劳,您可得听话点儿。”说着眼圈儿红了,收拾剥下的蒜壳,离开桌子,不复与言。
烟棠不明就里,于妈回答地文不对题,就着碗里的腌大蒜把剩下的火腿粥吃完了。一时觉得心里有阴兮兮的恐慌。
晚上自然就睡不着了,枕边放着让于妈绞下的开的最早会反光的那朵月季,那边传来隐隐香气。刷了牙嘴里还是有浓烈的蒜味儿,她掰下一片花瓣,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新生的月季花烟棠闻着总有股荔枝味,吃进嘴里却又是另一种香味了,甜香的花汁在齿间溢出,蒜味一下就被盖了。
“我说什么,会反光的才是好的。”烟棠得意地想。又掰下一片放进嘴里嚼。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于妈要来盖毯子了,烟棠急急闭了眼,把嘴里的花瓣残渣用舌头塞进腮帮子,以前偷吃糖被于妈发现也是用的这招,但于妈能嗅出味道,所以总是原形毕露。烟棠想到这一点,忽然手心冒汗,深恐于妈发现她假寐,所幸于妈今天好像鼻子失灵,掖掖毯子便走了。烟棠挤出一条眼缝,还没看到地上那两只小船,磕托一声,眼缝外的光线便跑光了。
“早上摘的那花是真香,月季有那么香吗?”于妈关门后暗自忖度。
房间里,烟棠早掀开那毛毯开了灯在自取乐了。八九岁的小女孩,情窦未开,先把娇羞学会了,在别人面前羞于表现,心里却是渴望变成台上的戏子,一个眼神百媚生。她翘起兰花指,学戏子走路,不时扭扭水蛇般的小臀,兴奋不已却又无比担忧被人瞧见,时时留意着门。
一个人的记忆总是像烟雾里的霓虹,远远地能看个大概,走近些想看个透彻又忽然全部被遮住了,只是其本身明显的赤橙蓝绿的颜色倒仍莹莹地凸出来,像裹在半透明茧里的斑斓的毛虫,在记忆里一霎一霎。
“为什么跳到这里地板是咄咄响,别的地方是梆梆响?”烟棠仔细观察好像不寻常的地面,“妈以前说,空心的木头在外面敲也是咄咄响,难道这咄咄响的石板地其实是块空心木头?”烟棠想,又在那小块咄咄响的地板上跳了好几下。
拂哧——木板忽然重重往上一顶。
烟棠慌乱地叫了一声,疑心自己要跌倒,连忙用手抱住头。在那凸起的木板上静止不知多久,才小心翼翼地四下看去。
“这木板果然是有玄机的,”她从那木板上跳下来后想,“就是该怎么动呢,推又推不过去,难道——”她走过去两手分别木板的两侧,用力往上一提。
“祖宗哦,这么大个洞!”在灯下,那洞敞着,黑魆魆的,光线进不去,只看见许多的灰尘慢慢跑出来,袅袅地,像野兽张开的巨大的嘴巴鼓出的热气。
门忽然在外面被磕了一下,烟棠赶紧合上那块地板,关灯躺下来,迅捷扯过毯子,黑暗压下来,一阵头晕目眩,心脏在嘣嘣响亮地跳动,感觉嘴很干。
门开了,进来的不止于妈,脚步声很杂,烟棠正疑惑,一只手掌忽然贴到脸上。
“怎么这么多汗,老于,赶紧把毯子去了,拿被子一只角过来盖上就行了,这孩子睡死了,热都不知道。”原来母亲也在。
“太太,那被子大,小姐盖着老是要踢的,反倒受凉,我每天晚上都等她睡了再进来把毯子箍在她身上,她就不会踢了,现在要是盖被子,万一后半夜踢了怎么办那——”
“那现在盖毯子让她捂死?这倒好了,那个病刚好,这个又给捂死了,你们以后也能省省心。”
“嗳呦,太太,您这,这是什么理呀,我这——”
“妈,我渴。”烟棠倏忽睁开眼,定定望着憔悴了不少的母亲。
于妈急忙跑出去。
“妈,不怪于妈,是我自己方才睡不着起来走了几步,这房间又闷,稍微一动就会出汗。”
“怎么睡不着啊?”母亲开了灯,抹抹她的鬓角,关切地讯问,“前几天都是这样吗?”
“不是,今天肚子吃撑了,于妈的粥太香了——”烟棠为了遮掩心虚,低头去挤挤自己的小肚子。
母亲被逗笑了,不停用手去摸她潮湿的小脸。
“妹妹好些了伐?”
“唔,刚刚烧退了,这几天疏忽你嘞,想来看看你,是不是被吵醒的?”
这时烟棠很想告诉母亲关于那地洞,被使劲咽下去了。
“没,被渴醒的。”
喝完于妈端来的酸梅汤,母亲陪了一会,没有提搬房间的事,烟棠还是盖着毯子睡觉。
“这孩子这几天闷坏了,没人陪,晚上闲的在房里乱走。”门阖上的一小会子她听见母亲这样和于妈说。
自己方才明明不是这样说的啊,看来母亲早已识破她的谎言,也是,她从未撒过谎,只要是开着灯,谁都能看到她的一张窘脸。
门关上了,耳边只有磕踢磕踢玻璃珠相互碰撞的响声。
她觉得累得慌,眼皮子不知被谁粘上了米糊,粘得撑不开。
刚才发现的地洞先搁一边吧,反正这房间是她的,地洞自然也是她的,没人会来和她抢。但妹妹好了,她要搬回原来的房里去了——不管,她是坚决不搬的,对,明天跟父母讲,旧房间给妹妹,自己就不搬了。
她觉得那地洞是她的。
不能被别人知道。母亲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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