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我味道

我没有理由嫁给一个陌生人。顾惜摆着手，嘴巴张得能塞下一只鸵鸟蛋，不疑置信地看着母亲。

母亲拍拍她的右肩，说，你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是你继父的遗愿，我当真尽力完成。

顾惜坐到母亲身边，谄媚地说，妈，死者长已矣，无凭无据白纸黑字，彼时继父神智不清，说过的话，不能当真……

母亲吆喝她，眼圈红透，悲从中来。说，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虽然不是你亲生父亲，弥留之际，仍然牵挂你关心你……

顾惜闭嘴。等待母亲平息静气。顾惜冷淡道，妈，请给我自己选择的权利，婚姻大事，常常后果堪舆，倘若伊始也并非我本人自愿，毫无意义，也太过儿戏。

母亲说，凡事空口讲白话，毫无用处，你首先见他一面，再作打算……她迟疑片刻，再道，我与他曾共进晚餐，是个优秀的男生，直白一点，是本市广大未婚女子心目中的多金白马王子。况且，你也老大不小，已经响应国家号召，晚婚晚育，就当去相亲。

顾惜猛挠着脑袋，一筹莫展。母亲一手打下她的手，说，头痒就去洗，邋邋遢遢。母亲递给她纸条，上面写着约会的地点和时间。她催促女儿，顾惜回答，好好好，我这就上楼换件能见人的衣服，免得丢人现眼。

顾惜别过脸，古灵精怪地偷笑。回房间好好收拾两套衣服，带上钱包和枕头厚的旅游书籍，致电航空公司预定机票，然后从后院溜走……

母亲洞悉她的鬼注意，粉碎她的美梦。唤来阿福和旺叔。阿福是母亲的司机，旺叔是家里的园丁。

母亲交代说，好好看着顾惜，保持十米内的监视，如她有什么行差踏错，你们就杀了她，然后自杀，不要回来见我。

主仆三人面面相觑，顾惜尴尬地笑笑。她神经兮兮地为自己圆场，说，其实我这身打扮也不失礼于人，现在，立刻，我就出发。

唐正的存在，牵扯着店内暗涌的闷骚。他是本市少有名气的玩具设计师，电视和杂志有他的专访。邻座的少女们低声喧哗，观赏明目张胆，仰慕之情眉目可见。

顾惜盲头苍蝇一般蹑进大厅，四周顾盼张望，神情颓废，像生意失败的商人。寻找席上独身男子。她敷衍地眺望一眼，说，阿福，旺叔，那人不守信用，没有前来，你们两双眼睛与我作证。好，我们打道回府……

阿福拉住转过身的顾惜。示意她角落坐着单身男子。顾惜瞪了一眼阿福，懒懒散散地步近男子。男子微笑，露出好看的洁白牙齿。面容净洁明朗。刚刚下班，整齐的西装衣饰，左手手腕上佩带着年代久远的手表，细心观看，眼角眉梢有些微倦意。

顾惜驻足，原地讶然。呢喃道，唐正……顾惜，很久没见，太巧遇。他站起来，沉大的阴影湮没她，她抬头望他，无厘头地问，当年你已年过十八，怎么还会涨高这么多……是你总是长不高。唐正乘机压她的脑袋，像安抚一只乖巧的小狗。

唐正问她等待何人，顾惜闪烁其词，支支吾吾。她说，刚好路过，外卖带走一杯奶茶，并没有约会他人，现在就走……

唐正一手拉住欲要离座的她。轻拍她的脸蛋，说，惜，等你的人是我。事情出乎意料，我将会成为你的丈夫。

顾惜擦擦鬓角的冷汗，结结巴巴，神经质问，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唐正态度正式，说，确实，家母以死相逼，迫不得已，只好惟命是从。

顾惜执住唐正的手，昂首挺胸地说，新时代，新人类，我们要打破常规，勇于探究，标新立异，破除迷信，崇尚科学，废除买办婚姻，提倡自由恋爱……

唐正甩开她的手，手指戳住她的额头。揶揄地说，我们不是盲婚哑嫁，我与你，年少已经认识……

他闪耀慧黠的眼睛让她心神忐忑。陪笑道，你大概不会傻到要娶我回家吧……

他呷了一口茶，好整以暇地说，为什么不？你向来作风低调，以至许多人不知道你生于富豪之家，娶个有钱女人，少奋斗半生，何乐而不为。

顾惜冷瞪住他。他假装看不见，招来侍者说，请送来一杯冰菊茶，给这位小姐降降火。

顾惜拉住侍者，拉长的脸如午夜凶灵，侍者呵呵干笑附和。她翻了翻餐牌，说，两杯特大杯水果酒，多酒少果汁，送到那边的桌子，请他们全部喝完。

善良的阿福和旺叔向她露出无辜的微笑，舔舔杯中物，甜甜的，以为是水果茶，咕骨碌噜就喝精光。

顾惜掩着嘴巴，笑得阴险狡猾。唐正默默注视她，忍俊不禁。

走了，走了。顾惜疯婆子一样跑出大门，冲到马路对面。阿福和旺叔跟不上，一踏出门槛，被巡警拉住，严肃询问，听说你们欲酒后驾驶，麻烦做个酒精测试。

顾惜挣脱两人跟踪，心情大好。唐正慢驶车子，把头探向窗边，逗弄顾惜问，要去哪里？顾惜以为他要送她一程，眼角眉梢也不睨他，慢条斯理说，我约了人……

唐正拍一下大腿，说，那太好了，门市有几位女顾客等我已久，我正赶时间……他一踩油门，绝尘而去，留下尚未反应过来的顾惜独自呆滞。而在车上的他，笑得一脸胜利。

顾惜与唐正，是年少时候彼此最初的爱。唐正出身寒微，单亲家庭，依靠母亲低廉薪水生存。贫苦家庭孩子早自立，没有漂亮的衣裳，也掩盖不住他魁梧成长的身躯。常年的平头，干净利落，深邃坚定的眼神，不亢不卑。勤奋努力，德智体发展优秀，受师长疼爱。顾惜默默回忆，摇头讪笑。当年的唐正满足了许多少女怀春，暗恋明恋，热闹声张。

十年后的顾惜，和当初一模一样，古灵精怪。唐正眼中，少女时候的她，已异常与他人。新生接待会上，她受伤的右脚相当显眼，缠绑着厚重的白纱布，打了石膏，一蹦一跳地走路。初来乍到，并没有帮忙的人，她挣扎地很狼狈。他主动背她去操场开欢迎大会。她哈哈点头，嘴里囔着，你人真好啊，现在这世道，好人都死光了，你是这个星球上最后一个，所以要格外保护……

他哭笑不得，回头望她，圆圆的脸，眼睛微笑迷成一条线，露出洁白的大牙齿。她不算漂亮，也不可爱。大大咧咧，有深藏的韵味。

年少的爱，无须隐藏，爱她，真心诚意善待她关心她。那些日子，他成了她的双脚。顾惜满脑子的笑话爱逗哄他笑。其实，他笑得开怀，并不是因为那些无关痛痒的笑话，是为了她绘声绘色，手舞足蹈的样子。

她成绩不好，热爱出游。因为某一偏远地区的节日翘课。她的心是一片无际草原，无拘无束，与大自然浑然天成。于是，她爱随心所欲，常常穿便式拖鞋上课，露出大颗脚指头。被拒绝在校门外，不得入内。唐正是学生会成员。她蹲在墙角用树枝打扰虫茧，他唤她，她抬头仰望他，微笑说，它昨天还是绿油油的一条虫，今日已结了褐丝……他爱怜地抚顺她鬓角凌乱的头发，说，上课铃响了。

她爱昵地将双手交缠在他颈项，说，下午有数学课，我最讨厌那个老师，他明知道我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他总爱提问我……正，我们去喝奶茶，然后探望大隐隐于市的怪人。

顾惜半生爱喝奶茶，冷的热的也好，都让她偷得浮生半日闲，娱乐当前。爱上了一条街，回忆一首歌曲，默默流泪，黯然伤怀，只是因为思念一个人。唐正愿意陪她逃课去玩耍，但是有条件。他说，凡事两面，我若只顾及读书，而没有经历过爱恋，离家出走。你只是因为厌恶而无心学习，浪费时光。可想而知，多年以后，我们虽然不至于后悔莫及，但总有隐隐遗憾。从今以后，接受我给你补课。她听了觉得有道理，于是点头。时至今日，唐正回想她认真听书的模样，也忍不住微笑。她懵懂如痴呆盯住题目惆怅，不懂装懂地猛然点头，听着听着趴在手腕上昏昏欲睡……

永远的微笑。他毕业的暑假，燠热八月。雷阵雨的午后，他们淋湿了身体，她咯咯得笑。他看着她的脸，道出分手。她愕然，想问为什么，死抿住嘴巴不肯张声。转身就走。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你要去国外留学，我是知道的。你明明知道，不是这个原因。唐正，感谢你曾经爱过我。

千里的路，若是只能，陪不风雪一程，握你的手，前程后路，我都不问，荒凉人世，聚散离分，谁管情有多真，茫茫人海，只求拥有，真心一份。唐正与顾惜站离一米远。他说，我们分开，各自修炼，或许多年后的一日，我依然舍不得你，如现在的强烈……我恨他，淹没尊严，让母亲伤心流泪，积劳成疾。转身之后，顾惜的眼球，被唐正折断的羽翼划破，泪水无休止。那时候的眼泪，犹如珍珠，颗颗都是纯真珍贵。最初的爱，教会我们成长与宽容。后来，她明了，遗憾，遗憾是美好的。

犹如肥皂电视剧，唐正口中的他。是他的养夫，是顾惜的继父。继父是个有才情的作家，多年努力，默默无闻，苦闷愁肠。与顾惜母亲邂逅，她欣赏他，愿意在经济上帮助他。逐后，他与妻子离婚，成为顾惜的继父。

继父没有生育能力，唐正是他的养儿，顾惜也并非他生。唐正顾惜虽然没有血亲，但是关系尴尬。顾惜叹息，唐正尚不知道，赞助他出国的热心社会人士，就是继父。顾惜为了转移视线，日思夜想，决定介绍美女朋友给唐正认识。

顾惜挑选了精美餐厅，女友听闻男方是设计师，精心打扮，妖媚动人，一颦一笑，惹人爱怜。顾惜喝彩，好美的人儿，连女人也愿意为你鼓掌。顾惜尊重场合，白色v领长裙，有可爱灯笼中袖。

超过约定的时间半小时，手机中的顾惜，毫不客气地开骂，你死去哪？快给我滚来，迟到？你竟然迟到！没信用的人……唐正慢条斯理地说话，别着急，我已在门口，把车子泊好就来。

几分钟后，他的出现惹人眼目，他与她们打招呼，嗨。顾惜的眼珠子顷刻掉到地上，找也找不回。唐正穿了一套十五大元海南旅游买回来的椰树衬衫短裤，黄澄澄像只柠檬，露出赤条条的大小腿……最可恶的是，他脚穿皮鞋，油亮亮……简直就是一个雄赳赳的童子兵。在座有人掩面嬉笑唐正，女友的脸，刷一下铁青，低声责骂顾惜，说，你真够朋友，难道我有这么不堪吗？顾惜手搭在唐正的肩膀，洞悉他眼内的玩味。说，大哥，你为什么不踩人字拖？他笑，说，总得尊重一下场合。一餐晚饭，吃得郁闷，各怀心思，顾惜瞪住唐正不怀好意，意兴盎然的笑，恨不得一脚踢向他赤裸的脚。饭后，顾惜暗示他送女友回家。唐正说，是我的荣幸。当他驶出车子，女友的脸从青幻变成苍白。她生气地怒骂顾惜，截了计程车，悻悻离去。

唐正假装无辜地问，你朋友怎么了？嫌弃我的车？

唐正手上的自行车，凤凰牌，二十八寸高，陈旧生锈。顾惜哇哇喊叫，它还在，十年了，你还保存着它……年少，他骑着它，带领她跑遍城市角落。

今晚夜色很美，星星闪耀，老人家呢喃，明天是个大好天。他带她去游荡，她把鞋子抱在怀中，摇晃着双脚。

唱歌啊……他要求她。唱什么歌？甜蜜蜜。他说。神经病。她骂。

他威逼她，反手掐她的腰身，她叽咕鬼叫，惹途人侧目。把她送回家门口，她已经安睡在他的背，双手搂抱他的腰。他背她回房间，离开之前，亲吻她的脸颊。

唐正在没有征求顾惜的同意下，应承了在母校一百周年庆典晚会上出现舞台剧，罗密欧和朱丽叶。奇怪之处是，唐正出演朱丽叶，罗密欧由顾惜扮演。顾惜拍桌子叫好。这对天下无敌的怪胎。

公演当天，两人错过彩排，匆匆利用午餐时间排练一次。顾惜敢说，镜子中反映出来的自己，是天下最俊俏的罗密欧。她斜睨身边的唐正，抹住嘴角偷笑。廉价披蔓的金黄色假发，颧骨的胭脂，是猴子的屁股，血红大盘口。手长脚长，衣服小一号不合身，露出半截手臂小腿甚至肚脐……若跑到街上游荡，定被抓进精神科。

顾惜拍打他的肩膀，说，委屈了……唐正以为她可怜她。她接着说，委屈了观众……唐正站在楼上，俯瞰而下，提气把双手悠然摊开，高声喊道，萝卜糕，萝卜糕，你为什么不是萝卜糕……顾惜白了他一眼。千钧一发，由于道具楼城搭建未完成，刹那倾垣。他至两米到坠跌落地。

他的左脚阵阵剧痛，额头渗出冷汗。她连忙把他搀扶在肩膀上，说，不怕，有我在。他要求道，背我去。顾惜讶然，犹豫片刻，说，大哥，你接近一百公斤吧？他认真地道，我痛。

好好。顾惜着急慌乱，像驮米一般，半拖把拽。唐正发出闷哼，好不痛苦。他没有想象的严重，他只是假装。

同学年少，她在操场受伤，是他把她背在肩上匆匆跑去医疗室上药的。时至今日，换了他。瞧见她心急如焚的脸庞，他淡淡微笑。他要让她知道，背上的人，千斤重，如若用心在乎，是一生负担，一生牵挂。

为报答顾惜救脚之恩，唐正邀请她吃饭。他直接冲上她房间，拉着她出门。彼时顾惜已洗澡准备睡觉，窝在床上阅读小说。家居的她，披头散发，淡淡褪色柔软的棉衣，斑马横条裤子。不伦不类，但求自在。她以为他带她去街外大排挡，不讲究衣饰，套上便式拖鞋就跟了他出去。直到他把车子停在高级酒店门前，迎接他的还有一群西装小礼服的同事，她才知会唐正的设计拿了大奖，举办庆祝酒会。

她死抱住椅背，不肯下车。她说，我这身奇装异服，一经亮相，以后妄想出来混……他拖拉着她，微笑，逗哄了几句，她乖乖下车。

顾惜人群中唐突，被某些女士耻笑。最可恨，酒店门卫拦截她，禁止进门。他说，酒店只招待衣冠整齐的人士。

顾惜红着脸，转身想跑。唐正拉着她，和门卫说了几句，她被放宽一起入内。顾惜生气，窝在角落默默无声，心里骂了九百次唐正。他显然是今晚的明星，被众人簇拥，不乏女性的媚眼殷勤。她更加愤怒，恨不得执起桌上银叉，一叉叉死他。

眼角眉梢瞧见自助餐区的雪糕巧克力，瞳孔放大，舔着嘴唇。她贪心，每种口味都不放过。唐正余暇陪伴她。她赌气，一味吃，当他透明。

好了好了，别吃了……他拉扯着她往嘴里塞的手，恨不得伸手去掏空她鼓鼓的两腮。一边制止她一边细心擦拭她嘴边泡沫。

她目露凶光，瞪着他，抢回他手上的食物。他们打闹起来，像野人。反映别人眼中，却是温馨美妙的场景。有多事者看红双目，偷偷把顾惜搁置一旁的鞋子扔了。离开的时候，她遍寻不着。好事者们谋划已久，乘机上前大肆嘲弄。顾惜怪可怜地站在原地，轻跺着赤裸的脚。大厅的铜镜映射出来的自己，是众天鹅中的小丑鸭。她明明听到有女人窃窃私语，说，如此邋遢女，岂能匹配唐先生……

送完客人的唐正向她跑来，看见顾惜眼眶中打滚着泪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顾惜……他呢喃。她哭腔的语调说，我等你来接我走，已是一个小时……你应尊重我，关照我一声来此场合，我定当盛装出席，不至于闹出如此大笑话……

她转身就跑。她身上没有一毛钱，惟有步行回家。傻傻的唐正，一味跟在她后面。他知道她在抹眼泪。她的脚可能被小石子或者碎片磨伤，走起来轻微一侧一侧。他脱下自己的鞋让给她穿，她不领情。他没有把它穿回，拎在手上，与她一般光着脚丫，感应她正在承受的一切。

后来，很久不见。直到一天，唐正母亲致电顾惜。哭得淅沥哗啦，说，唐正在公司忽然休克过去，正在急症室急救。他一直呢喃着你的名字……

顾惜匆匆赶到医院，随手拉着护士喊着唐正的名字，紧张地语塞。唐正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色，显然欠缺睡眠，憔悴双目，满腮胡渣，皱巴巴的白衬衫……顾惜半跪在床边，凑近他，抚摩他的脸。说，是我。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唐正伸手去帮她擦拭，说，上次酒会，对不起，不应该让你伤心掉泪她猛着摇头，说，我没有生你气，我在恼我自己，我做的不够好，让你蒙羞……

他突然咳嗽，前仆后仰，欲有电视剧主人公般，咳着咳着就吐血身亡的架势。顾惜轻声怪，说，怎么无缘无故就晕倒了呢？事业固然重要，但不是用健康来抵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