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定情信物
育种队领导研究决定,临时休整两天,各人自由活动。
听到这个消息,马林西跟大家一样,真是欢呼雀跃。
他们这些跟庄稼打交道的农民,从来就没有放过什么假,除非春节那几天,或者雨雪天,实在下不了地,成年累月都是泡在田地里,即使在家里,也是要做一些活计什么的。至于收种季节里的起早带晚,甚至打夜工,都是家常便饭。临走前的那几天,本来大队和农科队的事情就多,马林西又忙于去公社转团组织关系,到粮站兑换全国粮票,上县城种子站落实农科队小品种随队加代的问题,忙得不亦乐乎。更巧的是,又刚好碰上新婚蜜月,那种幸福真是无以名状。紧接着,离家上路,急匆匆往海南赶,开预备会时季学斌副局长说过,那边季节紧,半天都不能耽误。所以,出发比原计划提前了一天。途中也没有什么停留,按理说,在上海、广州、海口这样的大地方,应该多停些时间,让他们这些没出过远门的农村青年们看看玩玩,买点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但是为了赶时间,差不多是夜以继日地赶路。尽管也玩了一些景点,那都是他们见缝插针,挤了那么一点点时间,否则,什么都看不到的。到了这里,这才松下一口气。总之是提前到达,做事情也就比较从容了。当然,这都是马林西的猜测而已,领导是怎么想的呢,马林西不是他们肚里的蛔虫,也不需要他们操心,无官一身轻,服从安排就是。
本来,他们都有足够的思想准备,立即投入制种的农事活动。事实上,也有许多事要等着去做呢。领导这么一宣布,放两天假,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收获。几乎所有人的想法和行动都并不多,先美美地睡上一天,然后到附近去转转,熟悉熟悉周围的环境,看看风光,否则,一旦进入正常生产,大家都忙碌起来,身子就不由自主,想停也停不下来。
马林西也想狠狠地睡上一天,把那些损失的觉补回来,将体力恢复恢复。
决心就这么下了,几乎所有人都没有起来吃早饭,蒙头睡觉。
海南岛的冬季,特别是他们河东育种队的驻地位于海南岛最南端的海边,海拔低,纬度也低。离赤道近,终年的阳光都是直射,那气候跟他们家乡的初夏差不多,昼夜温差又大,躺下去以后,真有“春眠不觉晓”的感觉,睡得很死很死。
马林西刚开始还想想新婚的妻子和其它女人的事呢,一会儿脑子里就一片空白,以至十点多钟醒来时,居然一个梦也没有做,睡得真的好沉啊。
一觉睡醒,再想睡会儿,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
干脆,起床。
中饭后,马林西约了汪长松和范光杰,一起在附近转悠起来。不知什么时候,王厚才和刘金康也跟了上来。
天气特别地好,太阳暖洋洋的,并不感到晒人,大家也就没戴草帽。
出门以后,先绕到屋子后面,从昨天掉水桶的井台西北侧篱笆墙边擦过去,沿小路往南走。马林西不经意一回头,还有些难为情地看了那井台一眼。
当那水桶掉进去的时候,马林西先是被吓得浑身是汗。
他第一反应是,这可是闯下大祸了。出发前开预备会和昨天晚上开会时,季局长都反复强调,除非联系工作的特别需要,不准任何人与地方人员接触。反复强调这些是有原因的。据说,去年有个省的育种队员,不懂地方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跟当地的姑娘有些接触,可就在临返乡的前几天,出了麻烦。小伙子在路上捡到一块手帕,被人家扣下来,跟当地姑娘结婚了。
听说这里有个风俗,姑娘若是看中了哪个小伙子,想与之结成良缘的话,就在必经的路口丢块手帕。然后,躲起来在远处偷偷地看。若是小伙子也看中姑娘的话,就将手帕捡起来,亲自交给姑娘,这手帕便成了两人定情信物。只要把手帕交到姑娘手里,男女双方谁也反悔不了。大陆来的小伙子,很多人帅气十足,英俊风发,自然成为当地姑娘追求的对象。一些不知底细的人,不明不白成了人家的人。
就比方季副局长讲的那个小伙子吧,家里都订了亲的。事情闹开以后,育种队和当地领导都束手无策,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必须得到充分尊重,这可是党的重要民族政策,不是高压线的高压线,谁敢去碰啊?这小伙子也是悲喜交加,万般无奈地留在当地,做了姑娘的丈夫。育种队回去做小伙子家人的工作,把在家订好的婚约给毁了。
无疑,这是一个典型的教训。
至于这件事情有多大的可信度,他们猜不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杨副县长、季副局长和程站长在谈到育种队安全时,一再严肃地强调这个问题,要育好种,首先要绝对保证育种队员的安全。除了不能死人伤人,更不能多一个人或是少了一个人。多一个人,是不准育种队跟地方上的姑娘谈情说爱,将海南姑娘带回大陆做老婆;少一个人,是不准有人留下来做当地的女婿。
现在,才第一天呢,马林西他们就借用了人家的水桶。当时有三四个姑娘在井台上洗衣物,育种队初来乍到,既没有专门打水井,更谈不上有自己的吊桶。借吊桶是唯一的选择。
那个长辫子姑娘见马林西向她借吊桶,还执意要替他打水呢:“帮你打吧,这井深,你打不惯。”说完,还朝马林西颇有意味地一笑呢。
“不啦。谢谢你,我自己来吧。”马林西这话没说完,吊桶竟然掉下去了。多不可思议哪。
然而,就在大家笑得前仰后翻,马林西不知所措的时候,又是那个姑娘主动走过来说:“没事的,我帮你拿。”
不容分说,就从马林西手里抢去了吊绳。绳头上有个铁钩,只见她把长长的绳子慢慢放进了井里,只有很短的一截抓在手里,她弯下腰,脖子伸得长长的,望着井里,一只手变戏法似的轻轻摆动着井绳。
马林西很是着急,这样能把吊桶吊上来吗?也想探个究竟。
可井口太小,马林西无法将头伸得更远,再靠前,就碰着她的脸了。马林西闻到了她呼出的气息,带着少女特有的那种味儿,不可言状的舒服。马林西悄悄地深吸了一口,直看到凹凸不平的井壁上,石块的表面有绿莹莹的青苔,井水反射的光斑在上面一晃一晃,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于是,马林西赶忙缩回身体。
奇了,就在这时,他发现她手里的绳子绷直了。紧接着,她双手麻利地将吊桶拎出了井口,里面还盛了满满一桶水。
她把吊桶朝马林西面前轻轻一放,说:“桶不能贴着水面,绳子不要放太松,轻轻抖一抖,木桶就吃水了。”
说完,嫣然一笑,端起洗衣盆,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大家惊羡的目光里。
这事让马林西很感动。她真好,他当时想。
对了,她昨天就是从这里绕过井台,从小路回家的啊。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使马林西不由自主地沿着她走过的小路往村里走。
第二节 救人英雄的童年往事
马林西的感觉里,这是南北走向的巷子,刚才从井台经过时,他是看见太阳在他们的东面。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发现农民的房子大都是坐西朝东,也有坐南朝北。一家自成一个方格小院落,用树枝、香蕉、仙人掌之类的绿篱笆隔开。房子不高,一般三间,中间往里缩退出一方天井,留下可以乘凉遮雨的檐廊。粉墙,黛瓦,有深深的雨水侵蚀后的霉斑。木头的窗子开得很大,粗粗的窗条,不施油漆,透出原始质朴的况味。院子里堆着一垛一垛的劈柴,篱笆上晒着衣物。小路像是排水沟的沟底,凹凹的,到处可见猪呀狗的,鸡鸭欢快地觅食,一不小心就会踩上畜禽的粪便。
马林西实在不习惯这样的卫生环境,转了一圈,赶忙折回来。没想到的是,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井栏旁。看来,这是进出庄子的惟一通道?
从井栏向西,有一条杂草丛中若隐若现的小路。没有多想,他们就信步朝前走去。
路北是一眼望不到边尚未收割的甘蔗地,青梗梗的甘蔗,有两人多高,密扎扎的,把风也挡住了,浑身感到燥热难耐。
右边,是三四亩水面的池塘,水浅得快要见底了。有块小木牌歪插在水中,依稀可见墨汁写的“禁止捕鱼”的字样。
马林西一行贴着池塘南侧的小路径直往西,一回儿,就将池塘远远地抛在了屁股后面。
穿行在密不透风的甘蔗地间的小路上,真有小时候看长篇小说《敌后武工队》里的武工队员出没青纱帐打鬼子的感觉。绵软的小草亲吻着脚踝,撩得人痒痒的。甘蔗叶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齿,稍不留心,皮肤上就会被它留下血痕。马林西不得不用手拨开挡在前面的叶子。走到小路的尽头,个个大汗淋漓,身上满是被划出的口子。
再往前,没路了。
一条沙河横贯在面前。
阵阵凉风扑面而来,马林西感觉凉爽了许多。
沙河不宽,水面大约十来米宽吧,两岸长满了荒草和荆棘,远远看去,像是毛绒绒的水槽蜿蜒而去。水流很慢,漾出细细的波纹,太阳照在上面,像是撒了一层碎银,忽闪忽闪的。河里没有水草,清澈如镜。原来,水很浅,这条小路是可以涉水继续走下去的。
河对岸看不见甘蔗地了,基本是一望无际的荒草乱石滩,肯定也是人迹罕至的吧。马林西目光所及,除了西南方向有座带有烟囱的厂房,看不到一间房屋。甚至连生命力极强的椰子树都没有一棵。
令他们感兴趣的是,不远的左前方铁路横垣,这是海南岛最南端的沿海环岛铁路。顺流南下的沙河,在几百米远的地方还架着一座铁桥。
细看,这算得上是不错的风景。
“过不过去?”马林西问身边的汪长松。
“过。”范光杰说。
“水深呢吧。”汪长松有些犹豫。
“来了还不过呢。这么点水算什么?”胡龙标说。他家是有名的水乡,对水有着不一样亲切和第六感觉。
“那就过。”马林西跟大家一样,开始卷裤脚:“小胡先下去试试看。”他推了胡龙标一把。
“这有什呢关系啊。”胡龙标说着,提起鞋袜,双手提起裤脚,满有把握地下了水。快到河心时,水才没过他膝盖。他是这次三十多人的育种队里个子最矮的,只有一米六多一点。所以,大家都放心大胆地下了水。
“喏,这么浅啊。”范光杰说。
“妈妈的,样子倒蛮吓人的呢。”汪长松说。
这也难怪,像这样宽水面的河道,要是在苏北老家一带的话,河水至少也得齐脖子,谁知海南仅这么一点点深呢。
马林西落在了大伙的最后,迅速脱下鞋袜,卷起裤脚,拎起塑料凉鞋下了水。“真凉阴哪。”
他继续往河心走,脚底下软绵绵的,河床都是细沙,那感觉像是踩在毛绒绒地毯上似的。
水,贴着皮肤,透心的凉爽,脚一抬,泛出一圈浑水,慢慢又消隐在潺潺水流中。
从河心朝两头看去,河水是从东北方向流过来的,窄窄的水面弯弯曲曲,从不远处连片的椰林和甘蔗地里优雅地流出,到这里拐了一个很大的弯,又继续向前,穿过高大的铁路桥,一直往南,消隐在蒿草荆棘和绿树丛中,肯定是流入大海了。在他们的南面不远,那片高大的椰子林,就是海岸线的所在。昨天,他们就是从海边公路过来的。大海的涛声夜里可以听得一清二楚。那声音,气势磅礴,似万马奔腾。
很长时间没有踄水过河了,这使马林西想起童年的往事。
有年夏天,马林西和邻居小青子到隔壁的西陵生产队挑猪菜,正逢发大水,大河小河都是满满的。西陵与中西隔着一条小河,河西是成片的棉花田,田埂和沟边上的“蓝眼草”“苦苦菜”“狗脚印”特别多,都是猪们特别喜欢吃的佳肴。奇怪的是,这些猪菜在小河这边的中西队就比较少,加之中西队养猪的人家多, 猪菜资源是“僧多粥少”,只有到邻生产队去。
三星港小河北的北陵大队土地贫瘠,比中西生产队还差,河东的中心生产队队长很坏,社员也不那么友善,况且那里也没有什么好的猪菜。南面的新西生产队也是个穷队,唯一可以长期挑猪菜的地方,只有西陵。
盛长猪菜的那片长条田离村庄远,不容易被别人发现。虽然隔着一条河,但水很浅,中间有一道道的小土坝,那是冬天人们戽鱼时留下的,夏天雨季来临,坝头就只剩下一点点露在外面。即使大水淹没了,人们也能凭借土坝两边露出水面的草尖判断出土坝在水下的位置,带个小竹竿或折断一根稍粗的芦苇试探水深,可以轻而易举地淌水过河。
雨季里猪菜长得特别茂盛,鲜嫩,这时也是猪仔最长膘的时候,食量惊人,挑猪菜的任务自然十分艰巨。猪菜丰富的西陵,就成了众多河东中西队的孩子猎取的“主战场”。
挑猪菜的都是些“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孩子,顽皮得很。
久旱大雨之后,庄稼地里像是发酵的面团,最忌讳走人了,一串串的脚印之后,棉花幼苗少不了被踩伤甚至踩死。所以,不论是队干部还是社员,见了外队挑猪菜的孩子都会往死里撵。若是被抓到了,非但皮肉要受苦,而且猪菜、篮子和鐮刀、小铁锹等工具都会被没收,或是被扔进河沟里。于是,他们就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在早中晚饭这个时间段田里没人的时候,偷偷涉水过河,不管地里能不能下脚,先撸起袖子加油干,撑满篮子再说。常常是他们满载而归了,地里就是一片狼籍,满田是深深浅浅的脚印,棉花苗也被踩得东倒西歪,甚至直接被踩进烂泥里。匆忙逃跑中,身后隐约能听到远远传来干部社员的毒骂:“都是些小畜生。小杂种敢再来,把腿敲断了。”
骂归骂,来自中西队的玩童们早就习以为常,偷袭仍然不止。每次都留人放哨,一有动静,唿哨一响,兔子小龟孙一般,大家迅速撤离,等有人追到河边,他们早涉水过来,安然无恙躲藏到河堆外了。那边连人影儿也看不见。
后来,西陵生产队加强了防范,有专人值班,还设了暗哨。
那次连续下了十几天的大雨,河水暴涨,低洼的田里水淹了庄稼,马林西他们经常经过的坝头上的水都齐脖子深,好不容易淌过河,到田里没来得及干活,西面忽然响起围剿声:“抓狗日的啊!快抓,别让跑啦!”
马林西没命似的拔腿往回跑。刚到河边,坏了,来时的浅水坝头已有人把守。急中生智,他一头扎进水里,吃猛子钻到了河东。回头看时,祝余也跳下了水。小青子却落在了最后,眼看就要被队长程学胜抓住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小青子来了个金蝉脱壳,扔下篮子,纵身跳进河里。程学胜看着激起的水花,骂了几声便回头下了河堆,看不见了。
小青子是有名的旱鸭子。马林西正惊异他是什么时候学上游水的呢。祝余还夸他:“嗨,小青子也会弄水了。”
“哎,没听说过的呢。”马林西说。
就在小青子离河边还有丈把远的时候,却没有力气了,身体渐渐往下沉。
不好,马林西一边惊叫,一边从河堤顶上迅速往河里冲。当他冲到河边时,小青子已沉进水里。在他刚沉下去的地方,冒出来几个泡泡。
马林西一楞,赶忙跳进水里,从冒泡的地方游去,连吃了几个猛子,都没有摸到小青子。
这下慌了神,透了口气,马林西又扎进水里,好不容易才碰到他。小青子出于活命的本能把马林西当作救命稻草了,两手死死抓住马林西的一条腿。马林西好不容易挣着浮出水面,又被他拉下去,一连呛了几口水。正好马林西又接住了祝余伸过来的手,这才把小青子拖上岸。
小青子不行了。
他嘴里朝外吐着白沫,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动也不动,马林西和祝余手忙脚乱把他抬到附近的大队门诊室,赤脚医生程玉召忙活了半天,这才抢救过来。
小青子算是捡回一条命。从那以后,谁也不敢涉水过河到西陵生产队去挑猪菜了。
……
第三节 智进利国糖厂
“咦,发什么呢呆啊。要不,就洗把澡?”马林西这才发现,大家都早已上岸。汪长松直吼吼地朝马林西喊。
“洗就洗呗。龟孙子不洗。”马林西说。
水虽说有点凉,并不是很冷,在家他常在河里洗澡呢,水面结了薄冰,都敢在河里洗,这河水根本算不了什么,马林西想。
“好啦好啦。不洗就是龟孙子。大家都等你呢。”范光杰说。
洗澡上岸后,马林西落在众人的后面,沿着曲曲折折的羊肠小路朝西南方向的厂房走去。
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路,隐约可以看到人走过的痕迹,齐膝盖的蒿草把地面遮得严严实实,远远看去,像是乱石滩上一条蜿蜒的草龙。
走了约两公里多路,就上了铁路。
铁路的南侧是一座糖厂。
其实,谁也没见过糖厂是什么样子,但眼前的一切又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这是一座糖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糖糟味,从围墙上面可以看到露天的输带上,有成捆成捆的甘蔗,公路上不时有满载甘蔗的卡车开进去。
从铁路下来,往右首一拐,就来到了南大门,门楼旁边挂着高大的白漆木牌,上面写着斗大的黑漆大字:“海南岛国营利国糖厂”。
“进去望望?”汪长松朝大家说。
“望望波。”大家异口同声地赞同。马林西还是在读初中时,学校组织参观过一次县化肥厂,除此之外就从来没进过工厂,这个好机会当然是求之不得呢。
刚走到大门口,就被门卫拦下了:“你们找谁?”黑不溜湫,瘦猴一样的矮个子男人说。
“参观参观。”姜思贵大大咧咧像似到了自家院里一样边说边往里走。
“没有介绍信不许参观。”瘦猴男人上前拦住去路。
“就随便看看嘛。”姜思贵这才很绅士地停下脚步,伸长脖子朝里头看。
“不行,快走开。”瘦猴男人瞪大了眼睛。
“不行?我看到了。”姜思贵回过头,又伸长脖子朝里面看了一眼。
自知理亏,大家只好悻悻离开,背后听见那人咕浓了一句。估计是用方言骂他们的,马林西是从那人气愤的音调里猜测的。
非常凑巧的是,那人下班了,又换了一个看上去有点憨厚的中年人,姜思贵上去客气地寒暄了一下,就让他们进去了。
大门往里约五十米,就是称甘蔗的大地镑,正好一辆满载的卡车在这里称重。再过去就榨糖车间了。
巨大的吊臂把成堆的甘蔗顺顺齐齐地输送到糟桶似的大运输带里,经过加工,粉碎得很细,又传送到上层去了。经过一道道工序,到东面一个车间,雪白的蔗糖在约一米宽的传送带上不停地送到地下传送带进行验收装包了。到了东一间仓库,白糖被自动装进麻袋里,上面印着“一百公斤”的字样,正在装车。
沿仓库转到后面,是废弃的蔗肥车间,粉碎的蔗粉已成黑色的片状废料了,它们将作为一种优质肥料出售。
向东再去一点的沙河边上是两个水道,上游是约两米宽的进水道,从长茅水库下来的水,从这个水道进糖厂作榨糖加工用水。南边一个大铁管向外流着黑褐色而温度很高的废水,注入了大沙河。
看完后,他们就从糖厂的进水机房南面的院墙跳墙出来了,径直上了一条由东而西的砂石路,没由头地沿着马路向西。
第四节 超八级强烈地震
这一带是地势略有起伏的丘陵,糖厂就建在丘顶的位置,远远看去,从南往西,是一条椰子树连成的长龙般的黛绿色屏障,透过树梢,隐约可见屏障南面的大海。西南方向,是一片森林,依稀可见零零星星的房屋。
没有人带路,他们就漫无目的地沿这条砂石路往前走。
因为是从高处往低处走,很快,他们进入一块不大的小盆地,中间围合着一片长条状的稻田,两边的山坡上,是零零散散的椰子树,荒草乱石丛中,有东一丛西一丛的香蕉树。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隐没在那片高大的椰子林里了。
当他们走到小盆地底部并穿过稻田时,刚才消失的房屋又出现在眼前的山丘上,隐隐约约有好大的一片。
一打听,原来是到了半坡公社所在地,一个小小的集镇。
“镇上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啊?”汪长松问一位戴豆笠的当地妇女。
“没有好玩的哩。你们是育种队?”穿黑衣服的妇女说,普通话里带浓重的乡音。
“育种队哩。”姜思贵学着黑衣妇女的腔调,把每个音调故意拖得长长的。
正如那位妇女所说,镇上真的没有什么值得看的地方,唯一平时人气较旺的集市早就散了,只有一家卖猪肉的还没有收摊。满眼是绿头苍蝇,一块七八斤重的猪肉放在又黑又脏的案板上,上面插着一把李逵式板斧,案板上堆着猪杂和下水,肠子,肺,肝,早被切得七零八落。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过来买肉,叽哩咕啰了几句。卖肉的操刀割下一块,用秤钩了一下,扔到那人面前,接着又割了一段几寸长的猪肠和一小块猪肝,扔到那人的箩筐里。
集市朝南呈敞口的“回”字形,四周是带有外走廊的通道,中间是砂石广场。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腥臭味,令人窒息。
拐过去,是公社大院。“乐东县半坡人民公社”的白底黑字竖条大木牌,油漆发暗,围墙上斑驳脱落,很萧条的样子,全然没有一丝生气,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好像都已放假过年了似的。
有人说,这里的人有些懒散。看来,真是名不虚传。
他们在几十米的小街上逛了一圈,除了几个店铺还在营业,绝大多数人家早已关门上锁。他们感到索然无味,半刻也不想呆下去。于是穿过这条短街,就回到镇北的铁路上,沿路基朝东往驻地走。
“鸣——”从西面黄流镇开过来一列货车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一股热浪袭来,不由自主地朝路基外打了个咧趄。
火车是拉煤的,白色的蒸汽裹挟着煤灰把他们罩在里面,呛得眼睛都睁不开,马林西只觉得脖子里发痒,伸手一摸,手指竟黑乎乎的一层灰。
“妈的。”姜思贵朝火车远去身影啐了一口吐沫。
家乡苏北没有铁路。来海南之前,还没有坐过火车,也就没有见过火车是什么样子,当然更没有在铁路上逛过了。看来,大家都跟马林西差不多吧,对铁路充满了新鲜和好奇,不约而同地,他们不再从来时的那条路上返回,而是沿着铁路回家。谁都明白,铁路是这里的唯一一条,距他们驻地的直线距离也就几公里,这是回去最捷径的路了。
大家一会儿走在枕木上,一会儿走在钢轨上,像是玩杂技一般,看谁走的远,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来时的那个铁路桥。
铁路桥上确实是个看风景的好去处。起初,好看的风景并没引起马林西的注意,倒是栏杆旁的铁梯吸引了他们。漫无目的地伏在铁栏杆看了一会,马林西就顺着铁梯往下去,原来,这是可以通往桥墩的通道。
河面不宽,只有两个桥墩,他们六个人不由自主地分开了。汪长松、姜思贵和马林西在西边的桥墩。
桥墩好大,足有一间半房子那么大,水泥的表面很光滑,很干净,河面上轻风徐来,浑身感到特别地爽。
忽然,有火车来了。隆隆的声音迅速朝他们滚来。马林西本能地想爬上桥面。姜思贵一把抓住马林西的脚后跟惊叫:“快下来,来不及了!”
马林西迅速从铁梯重新回下到桥墩,像他一样趴在发烫的水泥桥墩上。火车鸣着尖厉的汽笛呼啸而来。那声音,犹如排山倒海、平地惊雷,震耳欲聋,整个桥墩就像是经历着一场超八级强烈地震,摇摇晃晃,吓得他们一个个面如土色。
“妈妈的,有什呢可怕的!”姜思贵拍拍身上的衣服说。
“是的。其实关什呢事啊。狗日的,就是有点怕。”汪长松边说边往铁梯上爬。
凭栏远眺,脚下的沙河犹如一支离弦之箭,穿越一片椰林,流进了碧蓝的大海。海面上,依稀可见点点白帆,涛声阵阵,很沉很沉,似雷霆万钧之力,向大陆冲来。
这段感受,马林西晚上还用打油诗记在笔记本上。
《登铁桥一瞥》
一桥飞架大沙河,
极目远眺景致多。
铁龙东西到黄三,
尖峰绿岭白云悬。
黄牛遍地觅小草,
禾苗掩映甘蔗园。
椰林墅村迎佳客,
琼岛又添万顷波。
马林西打开随身带着的袖珍地图册,脚下这条铁路就是中国地图上最南端的那段。没来之前,在途中看地图时,他不知反复看了多少遍。
现在,马林西正站在上面,站在地图上最容易定位的一个地标——铁路与入海河流的交汇点上。他心里想着,这可是中国的陆地最南端啊。心里充满了一种无以名状的自豪与幸福,马林西真想告诉在家的亲朋好友:“你们知道吗?我现在站在了海南岛——祖国的最南端的陆地上,与你们分享。”
马林西不觉笑了。
以沙河为界,河西几近荒原,除了稀疏的椰林和小块的甘蔗地以外,大都是荆棘丛生的乱石滩。河东,则是另一番景象,欣欣向荣,满眼是茂盛的椰林,成片的稻田,有的已经收获完毕,有的泛着金黄,一块一块的错落在甘蔗地与椰树林间。近在眼前的,除了路南的椰林里有几户人家外,就是他们七队所在的村庄了。从这边看过去,就像是绿色翡翠中嵌进一颗晶莹的明珠,真有些不可思议。穿行在村庄里看见那些美丽伟岸的椰树,现在看上去竟是成片的林子了,房屋也变得若隐若现。
村子的东边,一条纵贯南北的马路从海边那儿延伸过来,两边长满了参天的柏树,似一列青黛色的长龙,蜿蜒往北面的山脚,与群山消融进连绵的远方天际。
太阳快要下山了,西北方向的天空云蒸雾罩,暮霭下分不清哪是青山那是云,但马林西知道,尖峰岭就该是在那里的,只可惜无法一睹它的芳容。
然而,就在马林西遗憾之间,天空忽然裂开一个豁口,一座高耸的山峰在云海中亮出金色的身影。
“快看,尖峰岭出来了。”来过几次海南的老育种队员邢悌友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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