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白起。”
“从何处而来?”
“从震旦而来。”
“为何而来?”
“望能拜先生为师。”
“为何拜我为师?”
“望能跟随先生,布局万古。”
“……”
老人沉默了,他放下发烫的爵杯,缓缓闭上双眼。
他身穿着玄衣宽袍,坐在铺着厚实毡毯的阶梯顶端处,背靠书院门柱,周围置着一张书案,上面摆放着温好的美酒和新鲜果子。
风雪簌簌,落在老人头顶撑开的黑色油伞上,寂静无声。
唯有那油伞上印着的暗银色龙首如此栩栩生辉。
而与老人对话的是一名少年,正站在阶梯的最底端,其破烂的玄衣上尽是雪泥。
寒风袭来,吹落阶梯两旁树上的积雪,分散的雪沫落在少年宛如流银的白色碎发中。
雪幕中,少年同样沉默着,像是冰雪雕成,一动不动。
寒冬三月,涿鹿·离天山顶的风冰冷刺骨,但少年站在那里很久了,一天还是两天,依旧站着,始终没有离去的意思,似乎想以诚心感动老者。
而这时,玄衣老人的双目陡然睁开,他深邃的目光俯瞰向少年,随即笑了起来。
“你还是回去吧。”
老人幽幽地说,“我的道并不适合你。”
少年抬头,在朔风中与老人对视。
而后深深一拜,仍然站着。
老人摇头,叹息了一声,他饮尽了爵杯中的剩酒,站起来收伞便转身离去,不再看少年一眼。
而下一刻,书院内几个和白发少年年龄相仿的玄衣学生踏雪而出,行走间静谧而轻盈,玄衣衣袍扫过雪面,宛如黑羽飘落在积雪之上。
他们收拾好书案,便同样转身步入书院内,院门闭合。
自始至终,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看向阶梯下的少年。
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过了不知多久。
少年低垂着眼眸,默不作声的从怀里取出宛如冰块的烙饼,用力咬下了一小片嚼了起来,并从台阶上取了一把雪,塞进口中。
雪融化的冰水,以及嚼碎的烙饼渣一同灌入少年的胃里,刹那间少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凝结了似的。
但他仍然用力嚼着烙饼,塞了几口冰雪,机械性的进行食物摄取,然后依旧伫立在阶梯底端,默默仰望着阶梯尽头的扶风书院。
雪,开始下大了。
密集的雪花从天空落下,老人站在扶风书院的学堂高楼处。
他从这里望去,在那书院外的阶梯下,少年瘦弱的身影正渐渐被仿佛无尽的雪花所吞没。
一名女孩就坐在老人旁边的栏杆上,晃着玄衣裙摆下的白皙小腿,银色如月光般的长发随风飘着,漆黑的眼瞳中,月光流转,正好奇地眺望着那个少年。
“为什么不收他为学生呢。”女孩疑惑地问。
“因为他的野心。”老人郑重地说道,回头。
此时,在老人的面前,一群少年少女安静地端坐在一排排的书案后,一身身的玄衣,像是深夜中的黑鸽。
“今晚的雪可能很大,老师,要不赌赌那个少年明天是否还在那里?”身后,女孩轻笑。
老人苦笑着摇摇头。
……
翌日,风雪依旧。
“你怎么还未回去?”
“我等着先生收我为徒。”
“我说过我不会收你为学生,你现在折磨自己,莫非是想以诚心感动我这个老头子?”
“是的。”
“可你要知道,你之前还有许多人来过,他们远比你更有诚心。”
“我跟他们不同。”
老人摇了摇头。
他坐在台阶顶端饮酒,黑伞撑开挡住了席卷的风雪。
……
第三天的清晨,雪停了。
长长的阶梯两旁,有几朵梨花静悄悄的开放了,在皑皑的银白中仿佛与雪融为一体。
老人依然坐在顶端饮酒,遥遥的赏着梨花,看着风里偶尔有如雪般的淡白花瓣飘落。
然而在一片雪白中。
与之产生显明对比的,却是少年暗红的血。
少年垂着手,伫立在原处。
而手上裹着层层的黑色布条,布条是从他的玄衣上撕下来的,隐约有暗红的血迹渗透出来。
此时虽然雪停了,但吹过的风却是寒冷而干燥,导致少年的双手早已冻成青白的颜色,并且大部分皮肤都已经裂开,满是斑斑的血污。
但即使是这样,少年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肃穆,流银般的头发上沾满了雪尘。
待老人回去了之后,少年在怀里摸索了几下,然而什么都没有,烙饼早已经吃完了。
“以我现在的体力,没有食物但靠雪水的话,应该还能撑个两天。”少年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铁片在互相摩擦。
他扯着裂开的嘴唇,笑了起来。
然后用缠裹黑布的双手捧起了积雪送进口中,但被冻得麻木的嘴唇已经感觉不到雪了。
他又站了起来,默默地对着阶梯顶端的书院,天渐渐的黑了。
“喂,你还不死心啊。”女孩站在书院门前无奈地道。
少年摇摇头,并不作声。
……
“你真是固执。”
“求鬼谷子先生收我为徒。”
“你的野心太大,无论你想从我这里学到什么,对将来的震旦来说都是一场浩劫。”
“我只想学到鬼谷子先生的‘捭阖棋’,我已经找了它很久。”
“你知道什么是‘捭阖棋’?”老人错愕了一下。
“知道。”少年点头。
“那你以为我会教你?”
“我可以等。”
“等?不可能的,因为你就快要死了。”
老人冷哼了一声,转身就离去。
这次老人没有在书院门口饮酒,因为山上越来越冷了。
寒风自山顶席卷而过,阶梯旁少数的梨花已经凋零了,花瓣被埋在积雪里,分不出彼此。
一天没有进食了,少年撑着疲惫的身躯,在冰雪中用力揉着自己的四肢。
现在的情况下他不敢站着不动,不然的话四肢可能会冻掉在这里,他不想成为一个残疾人,因为他将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抬起头。
凝望着顶端的扶风书院。
但可能老人说的不错,他的生命大概快走到尽头了。
……
虚幻的梦境深处。
战与火的声音回到了耳边,少年再次听见厮杀声卷了上来,像是很远处的龙吟。
冰冷的钢铁宫殿尽头,少年端坐在王座上,穿着一身震旦的玄衣华服,上面由银白的花纹构成‘水中月’的家族徽记。
而在他的面前,一群人正在走向宫殿的大门,留给少年的,只有那一道道熟悉的背影。
那些人穿着跟少年同样的服饰,或是苍老,或是年少,有男有女,并且都有着纯净的白发。
“……等一下!”少年努力地想要站起来,伸出手,要触摸那些人。
可却离不开王座半步。
少年想让他们留下来,可玄黑的衣袍都从指间流过,温暖而舒适。
突然有人在呼喊他,他侧过头去。
有个少女抚摸着他的头顶,她银白的长发在脑后梳成了一条麻花辫,熟悉的笑声从远处传来。
但又如此的清晰,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少女将一顶漆黑的垂帘高冠戴在少年的头顶,让少年如同皇帝,如同神祇。
“你看啊,即使我们白氏拥有着传说中的‘方舟’,依旧逃离不了被灭门的命运。”
“我们两个都是想要追随着他们一同前往月球天,你不准去是正常,可他们说我的实力还不够,明明我比你强很多啊……”
“真害怕啊,很多年以后,是不是我同样会将自己埋进那冰冷死寂的陵园。”
“呐,等你变强之后,【天启教】与方舟就交给你了,不过,到那时候你会不会到月球上,来陵园看望我的墓碑呢?”
“还记得我以前问你的那些问题吗?果然不记得了么,的确,你忘性很大啊。”
“究竟怎样才能像你一样什么都无所谓呢?回答我啊!总是把女孩子搞哭算什么啊!”
“差劲……差劲透了,我已经……”
然后,万籁俱寂。
少年缓缓睁开眼睛,水银一样冷的苍白之月高悬在天空上,那些人就埋葬在上面吗……
此时此刻,他半身埋在雪里,只有风声与雪跟自己相伴。
原来自己刚才睡了过去,于是少年惊恐着爬了起来,他知道现在如果自己睡着了就会死去。
由于在雪中睡了一段时间,他的身躯大部分已经僵死,虽然爬了起来,但摇摇欲坠着,似乎马上又要倒下。
而饥饿和疲倦的袭来,让少年原本镇定的眼神开始涣散。
夜空中,渐渐下起了大雪,而漆黑的枭鸟在少年的头顶盘旋着,似乎是看中了这一份美味的食物。
“可惜了,你还未离去。”
雪幕之下。
恍然之间,少年听到阶梯上方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少年一惊,猛地抬头看去。
只见在书院门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书院的玄衣学生,在玄衣学生的拱卫之下,老人淡漠地俯瞰他。
见到老人的出现,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但因为脸部的肌肉早就被冻僵了,笑容显得有些扭曲。
但无法遮掩住内心的狂喜。
“鬼谷子先生……”
“你以为我是回心转意了,来收你为徒的?”老人怜悯地看着少年。
少年愣了一下。
风雪中,那些玄衣的书院学生相互对视着,无奈地摇了摇头,望向少年的目光皆有些同情。
“上次听你说过,你想要学‘捭阖棋’,我可以教你,只不过要等到下辈子了。”
等到下辈子?
瞬息间,少年醒悟了。
“一个孩子,知道的太多了。”
老人扬了扬手,冷漠地开口,“王翦,杀了他。”
“是,鬼谷子老师。”
一名手腕缠着白巾的玄衣学生越众而出,只见他面无表情,抽出腰际的重剑,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向雪中的少年。
少年踉跄后退。
他明白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这些秘密如果传了出去,震动的不只是这个涿鹿的学堂。
而是东离,或者整个常理世界。
而如果老人不收他为徒,那么就只能杀掉他来灭口,现在显而易见老人已经做了决定。
此刻,在死亡的威胁下,少年硬是将疲倦压了下去,望向那名玄衣学生的惶恐目光渐渐平淡。
像是接受了自己的结局。
如果……就这样死去的话,可能就不会那么累了。
眼见玄衣学生与少年之间只剩下数个台阶,似乎眨眼间,便能将这个疲惫的少年斩杀在此,那名玄衣学生不由得叹息一声。
就在这时,已经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重剑,即将斩杀少年的玄衣学生一愣。
因为那个少年抬起了头,那双星辰般的眸子紧紧盯着他。
玄衣学生从没见过一个少年的眼神里能包含如此复杂的感情,有坚定、有不甘、有沮丧、有愤怒……
然而更多的,却是少年眼神中的一无反顾。
随即,深夜之中,寒风凛冽的离天峰顶忽然被一个声音填满了,这让玄衣学生的重剑为之一顿。
那是少年不甘的咆哮,临死前用尽最后的力量,所发出的沙哑声音:
“我叫白起!”
“我今年十三岁!”
“我生于龙脉八姓·白氏!”
“我是白家的最后一人!”
“我从遥远的震旦来到这!”
“我踏遍东离寻找先生,只为习得捭阖之术,为白氏复仇!”
“望先生成全!”
之后,是漫长的寂静。
没人能想象得到,这个少年在将死前,还能发出这样的咆哮。
然而下一刻。
“咚!咚!咚!……”
名叫白起的少年跪拜着,朝着老人方向磕头,直到额头裂开,身前的台阶沾满了他的鲜血。
“何必如此呢。”
老人似是叹息。
那一刻,风席卷着雪花而上,仿佛永远不会停止,而老人望向很远的震旦方向,随后回过神来。
“你叫什么名字?”
“白起。”
“从何处而来?”
“从震旦而来。”
“为何而来?”
“望能拜先生为师。”
“为何拜我为师?”
“望能跟随先生,布局万古。”
“那,你跟我来吧!”
当那群玄衣学生抬着白起走进书院的时候,暗淡的灯火下,鬼谷子默默与少年对视。
这时,女孩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并将一个黑绸包袱递给鬼谷子。
在涿鹿岛下雪的冬天里,老人揭开黑绸,端详着古老的龙形遮眼面具,面具里那些诸帝的魂灵还在沉睡。
但真正的黑暗,已经自深渊之中苏醒,在震旦的天空上卷起了墨黑的阵云。
“既然你是白氏的最后一人,那么你就是我要等的人,我已经等了你许多年!”鬼谷子沉声说。
是年。
天启帝俊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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