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禄堂后宅,是古色古香的中式园林。
亭台轩榭、假山池沼、花墙廊子、花草树木,面积不大,样子古朴,但都是苏州园林的风格与布局,由此足见天禄堂的主人陈天寿的品味。
厅堂造型较为高大宽敞,陈设布置也是传统式的,祖宗牌位和神坛居于室内正中,体现了儒家礼制思想。陈天寿上座后,几个年轻人分别在两边落座。伙计递上茶水,阿虎束手站在旁边。
陈天寿率先表态:“何小姐,袁公子,今天的事,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你们。”“阿虎,让管家取一百现大洋一张的银票,给袁公子。”
几番推辞,陈天寿执意要给,袁东华只好接下。
陈天寿咳了一声,“济仁,今天的事,爹相信你。我们陈家,虽然是你们年轻人报纸上说的‘旧式家庭’,但爹并不迂腐,也不愚昧。但有几件事,爹认为有必要给你说清楚。”
“第一件事,是别忘了我们陈家的祖训。切不可做祖传父代,有几部方书但没有真才实学、治病无方的世医;切不可做强记汤头数篇,脉诀一首,但仅宗论孟、老大无成的儒医;切不可出门先索谢金,入门则先拿大洋,见义忘利、置病者生死不顾的奸医。”
陈济仁俯首称是。
陈天寿接着说,“第二件事,花草要看根,交人要看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今天的事,是最好的教训。”
“第三件事,你和何小姐指腹为婚,是我和你娘,当年和何老爷、何太太的约定。但现在是民国,是新时代了,你们年轻人不想按老一套走,我尊重你们的选择。济仁,你表个态吧。”
陈济仁看向何少英,“我尊重何小姐的决定。今天的事,也非常感谢。”
何少英呵呵一笑,“不用说谢。济仁,在我们西医的判断里,这位病人的死因,是脑血管破裂无疑。”何少英顿了一顿。“这样的病,发病的第一时间,如果西医及时治疗,一般是开颅放血,修复血管。这样的急症,中医一般情况下是没有办法的。”
“中医可以施针治疗,有的是办法。中风诸症,东晋葛洪《肘后备急方》早就记载过。”陈济仁的回应,不以为然。
他和何少英指腹为婚,长大后也是同学。说到感情,肯定是有的。何少英留学的几年,他们也断断续续通过一些信。但随着何少英西医学习的深入,她开始认为中医全是腐朽的糟粕,这是陈济仁无论如何不能容忍和接受的。观念上的分歧和差异,让两人的感情逐渐转淡。
“中医厉害,还是西医厉害,我们先不讨论了。”作为过来人的陈天寿,看得出来儿子和未来儿媳的别扭。“我看不早了,何小姐,袁公子,还有跃亭,你们都是同学,好久不见了,留下来吃顿饭。”
“谢谢陈伯!”何少英欢快地答应了。
袁东华的眼神里,掠过了一丝暗影,一闪而逝。
在一旁的李跃亭,显然是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
绍兴有大大小小几十家药堂医馆,分布在大街小巷的医生,更有百余位。
但要说到最知名的,是陈、袁、王、赵四家。而在这四家中,以陈、袁两家为大。
虽已到民国,“西风东渐”,但城里城外的老百姓,还是依赖中医,信任中医。每年的几乎每一天,几家知名医馆门口,都有生病的人排着长队,等候问诊。
彼时的中医,一般都是全科。陈家引以为傲的,是儿科、针灸、外伤正骨、肺病治疗、伤寒治疗等,而这些,也是袁家一直炫耀的强项。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医馆间的竞争,也不例外。以陈、袁两家来说,远的不提,过去的几十年里,两家明里竞争、暗里较劲,从未停止。
更关键的是,陈、袁两家两家不仅都有自己的药堂医馆,还都有自己的药田、药厂。
以药品为例,陈家天禄堂的致和丸,和袁家回春堂的大神丸,不仅在绍兴本地,在杭州市周边,都非常知名。只不过,和袁家早早建厂,将大神丸规模化生产和销售相比,陈家致和丸的生产还是作坊,也仅对那些来应诊的病人出售。
这些年,两家的关系有所好转。原因是,在陈济仁、何少英、袁东华、李跃亭四人成为要好的同学后,作为新式青年,他们认为两家的“积怨”完全没有必要:绍兴城那么大,看病的病人那么多,陈家做好陈家的事,袁家做好袁家的事,哪来的那么多“仇”和“怨”?
尽管几位年轻人走得近,但作为老一辈的东家,陈天寿和袁贵生,一直以来并未走动,在绍兴城里,依然是知名的“对头”。
陈家多日医治,病情起色较缓的病人,药方拿到袁家那里,往往会被骂的狗屁不是。袁家认为得意的方子,在陈家看来,是“昧着良心赚钱”……
两家不和,但在陈天寿这里,他对袁家公子袁东华,并没有多少偏见。第一是这孩子是自己儿子和未来儿媳的朋友,多年来他们几位的同窗情,他都看在眼里。
第二是这孩子非常聪明,或者说极其聪明。聪明人,又具有高情商,说的每句话都让人熨帖和舒服,很多人都会喜欢。有时候,陈天寿也会在心里骂:袁贵生这个老东西,你咋生出来个这么聪明的儿子。
…………
陈家的家宴,虽不丰盛,但却很有特色。
几个人坐定,陈济仁指着饭桌上的一道菜,对何少英说,“我娘这段时间回嘉兴了。她临走时吩咐,你若有时间来吃饭,厨房一定要做头肚醋鱼。”何少英笑着点点头,心里满是幸福。
陈天寿作为长者,很喜欢听几位年轻人,说起外面的世界。“东华,少英,这次去杭州,你们看到了什么新鲜的玩意儿?”
“陈伯,好玩的东西可多了。”何少英率先抢过话头。“好吃好玩的先不说了。咱们说说杭州的教会医院,他们最近从英国和德国,引进了很多先进的设备。”
“哦?有多先进?还能把人看透明了?”李跃亭开着玩笑接过话题,几个同学和朋友一起吃饭,他不想让气氛太拘束。
“你还别说,他们真还引进一台机器,叫‘爱克司光’,也叫‘照骨术’。”何少英兴致勃勃地说。“比如病人骨折了,用这个机器照一下,就能看出哪个部位骨折了,骨折到什么程度。”
“我们中医的正骨术,用手也能摸出来。”陈济仁一边吃饭,一边不自觉地将话题又扯到中西医的差别。
袁东华和李跃亭相视而笑。
从心底讲,何少英对自己的未婚夫是既“爱”又“恨”。爱是多年青梅竹马的亲情加感情的积累,而“恨”则是,一门心思想将中医发扬光大的自己的未婚夫陈济仁,对自己引以为傲的西医所学,很是不以为然。
而从学成回国那一天起,她就定下目标:让更多的中国人了解西医,让先进的西医为更多的中国人治病疗伤。
而她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让笃信中医的自己的未婚夫,相信西医,认可西医,接纳西医。
“不只是能看骨折。”何少英提高了嗓门,“还能看病人的五脏六腑。比如有病人得了肺结核——你们中医叫痨病——用‘爱克司光’照一下,就能看出严重的程度。”
“我们中医‘望闻问切’,也能知道肺痨的严重程度。”陈济仁说,他半是好奇的问,“这‘爱克司光’这么厉害,能治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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