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许绣氤就醒了。韩载沄起身的声音很轻,可他刚一动,她就一个激灵从迷迷糊糊的梦中惊醒。
借着朦胧的天光,她睁开眼看见他斜倚在床上,用手肘支着头,含笑望着她。他的眼神深沉而温暖,眼角有缕缕红丝,却完全没有疲倦之态,脸上犹自带着昨夜遗留的兴奋与柔情。
她又是吃惊,又是心疼,难道他竟一夜不曾成眠么?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
韩载沄笑着把她揽入怀中:“少奶奶,现在可不是亲热的时候,今天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你可一定要扛得住。”
两个人起身穿好衣服。挽香领着几个小丫鬟端来了梳洗的用具,又是笑着道喜。
许绣氤不要丫鬟插手,自己拧了丝巾给丈夫洗脸,趁机把他耳后的胭脂印痕细细洗净。
挽香像往常一样走过来要给少爷梳头,许绣氤微笑着从她手中拿过梳子,柔声道:“难为你早早起来候着,今日只怕还要辛苦,略歇一歇吧。我家中几个弟弟的发髻都是我打理的,正好也试一试,看看合不合少爷的心意。”
她的手指纤长而灵巧,片刻间就为他梳好了发髻,插上玉簪。韩载沄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赞叹道:“唔,很好,很精神。”
终究是忍不住看了挽香几眼,只见她神态自若在做事,并没有露出任何含情脉脉的端倪。
许绣氤几乎要不好意思起来,怀疑是自己多心了。
韩载沄说得没错,从她被他牵着手跨出房门的那一刻起,就身不由己陷入了一种巨大喧闹与琐碎的仪式之中。
新夫妇双双向韩夫人磕头、敬茶,听着夫人身边的贴身女仆莲姑慢悠悠地念了足有一个时辰的韩氏家规,尚在她意料之中。因为紧张,她还算聚精会神,不敢漏听一句。韩载沄就没那么认真了,也许是早已听腻,他好几次偷偷看着她的脸,脸上却竭力忍住笑,依然做出庄重的表情来。
但接下来没完没了的繁琐才真正让她傻了眼。一直以为韩家所谓的“四代单传”,亲戚一定不多,天知道怎么冒出这么多健康又长寿的太婆、姑婆、姑奶奶,一场接一场的磕头请安、下跪又站起让她几乎眼冒金星,好在她是武师家庭出身的女孩子,筋骨好身子硬。
看来韩家虽然男丁不旺,生女儿的本事比起她那个肚子争气的娘来,还是毫不逊色的。
带着娴静柔美的微笑,好容易聆听完长辈们的教诲,伺候着他们满意散去了,又是热热闹闹的平辈之间的见礼。当她听见挽香说:“府里的下人们还要向新少奶奶请安”时,她不由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人不多吧?”
挽香想了想:“内宅五十人,外宅一百人。”她正想着“还好”,挽香又加了一句:“还有从各地赶来的商铺、田庄、别馆的那些掌柜、管事、大伙计们一千人。”
她变了脸色。挽香笑道:“少奶奶别担心,今日是见不完的,总要热闹几天才结束呢。”
仆人们五个一组,像流水一样轮流跨进门来请安、说吉利话,笑嘻嘻地从站在门边的几个小丫鬟手里领走一方小红纸包着的赏钱。
许绣氤努力保持着少奶奶应有的姿容气质,含笑坐在花厅正面的一把紫檀木椅上—当日韩夫人坐过的地方,客客气气地点头应答,脸和腿都要僵硬了。
韩载沄呢?早在向姑奶奶们磕头时,还没磕完李奇就赶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脸色一变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只握了握她的手,点头示意后就匆匆走了出去。
她能怎么办,只能微笑着用理解的目光目送他远去。果然韩府的少奶奶不是好当的,关键时刻是要她自己来扛的。
内宅的女仆、丫鬟们先散去后,一个大麻脸小眼睛、皮肤黝黑、右脸上还贴着一大块膏药的青年汉子独自走上前来,站在门外躬身作揖道:“给少奶奶请安。”
挽香在一旁笑道:“这位是外宅总管陈淮生,常常跟着少爷办事的。”
许绣氤听丈夫说起过,知道陈淮生是乳母陈妈的儿子,很得婆婆和丈夫的信任。她忙笑道:“陈大哥请进来说话吧,不必这么拘礼。”
陈淮生抬起头,看到她的脸,瞬间愣了一下,但眼珠子转了两转便赔笑道:“少奶奶太客气了,叫小人的名字就好。小人近来感染了腮腺炎,不敢近前。”
许绣氤笑道:“陈大哥身体不适,该多休息才好。尚且抱病前来,叫我怎么敢当呢?”
陈淮生笑道:“向少奶奶请安是大事,莫说一点小病,就是卧床不起了,爬也要爬来的。”
许绣氤和几个丫鬟们都笑起来,挽香笑道:“陈大哥就是这么风趣。”
许绣氤回头看着挽香:“陈大哥抱病而来,心意难得,红包要给双份。”
她知道陈淮生是婆婆和丈夫跟前得意之人,不能不高看他一眼。她虽然长于寒门小户,但她在娘家是大女儿,操持家务、里外打点比个儿子还顶用。这些人情世故,她懂。
午饭后有一点闲暇时光,挽香说要带她去花园走走,许绣氤当然欣然应允。两个人分花拂柳、说说笑笑,走到了一片碧绿的湖水边。
一个圆脸丰腴、眉眼儿虽不算十分出色,但胜在肌肤莹白如雪的华贵少女,带着一个小丫鬟正站在湖边的青石小径上。她见许绣氤走过来,当即哼了一声,把脸别过去只当作没看到。
许绣氤却认出她就是江家姑妈的女儿,江大小姐江夙潆。
她走到跟前,微一施礼,笑吟吟地招呼道:“表姑娘好。”
江夙潆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高傲和蔑视,就和她母亲的神情一模一样:“恕我眼拙,这位是谁呀?”
挽香忙笑道:“表小姐,这是新过门的少奶奶。”
“少奶奶?”江夙潆皱着眉头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哦,想起来了。”
她冷笑了一声:“对不住啊,方才在大厅里人太多,乱哄哄的我没有记清楚。我只记得表嫂是姓许,不知道城北玉鑫庄园的许百万许员外是表嫂的什么人?”
许绣氤淡淡一笑:“许员外我不认识,我们并不是一家。”
“不能吧?”江夙潆故作惊讶:“长沙城里姓许的大户只有这位许员外呀。”
她恶意的挤了挤眼睛:“那请问表嫂娘家的府上是做什么生意的?莫非是世代书香的官宦之家么?”
许绣氤笑了笑,平静地说道:“表姑娘抬举了,我家只是普通人家,虽与富贵功名无缘,但躬耕度日,外无举债、内有余粮,尚能自食其力而已。”
江夙潆愣了下,听她说的话竟无可挑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韩载沄高高的身影突然从另一条小路上转了过来。
他沉着脸,轻轻呵斥了一声:“夙潆,你太任性了。长幼有序,怎能对表嫂无礼?”
许绣氤忙笑道:“表姑娘只是开开玩笑,并没有认真的。”
韩载沄笑了笑,语声缓和了不少:“夙潆,大姑娘了要有规矩,你过来给表嫂见礼。”他虽然是对表妹说话,眼睛里却只看着自己媳妇。
江夙潆恨得暗暗咬了牙。
“表哥--”她拖长了音调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几步跨过来,也不管身边有几个人在场,毫无顾忌地就拖住了韩载沄的手臂,娇笑着:“今天家里闷死了,我要你带我去外面玩。”
韩载沄一甩手推开她,正色道:“你太不懂事了,莫说今天是要紧的日子不能出门,就是今后,你也再不许来找我。”
“为什么?”江夙潆惊呼一声,恨恨地抬手往许绣氤一指:“是不是因为她,这个穷丫头?”
“夙潆”韩载沄有些动怒了,厉声道:“绣氤是你的表嫂,韩家的少奶奶,请你对她尊重。”
他拉起许绣氤的手:“我已经成亲了,自然不能再顾着你。姑妈那边正在找你,你快回去吧。”
“你,好、好。。。”江夙潆气得浑身发抖,眼眶里竟有泪珠在打转,她怔怔地望了望表哥,突然跺一跺脚,转身飞奔而去。
许绣氤不安地望了望她的背影,柔声道:“你方才是不是太严厉了,不该叫表姑娘这么伤心。”
韩载沄叹道:“她就是这么个不懂事的性子,若不把话说重些,她就不会放在心上,不长记性。”
他拉着许绣氤并肩往前走,不知不觉竟把挽香扔下了一大截:“夙潆就不去管她了,我还有好事要告诉你。陈淮生挑了一些首饰,是给你和娘准备的。我看着还不错,叫挽香陪你去娘的房中看看吧。”
许绣氤笑了笑:“你是专程来说这个事的?”
韩载沄叹道:“实话说,连专程都谈不上,上午来了一位很重要的贵客,我来不及说一声就把你抛下了,总担心你误会。现在这位客人又带来了几位朋友,等在前厅,我正是要赶过去,走到这里瞧见你了,就过来看看,顺便告诉你这个消息。”
许绣氤笑道:“你呀,真不会说谎,何不骗我说是想着我,特意来寻我的?”
韩载沄笑了笑:“一辈子长着呢,一次说了谎就会次次都忍不住说谎,若成了习惯还有什么意思?”
许绣氤忽然有一点感动,柔声道:“我不过是说笑呢,你别介意。我知道你总是忙,也不敢多耽搁你,只有一句话。”说着,她不自然地笑了笑:“上午母亲和长辈们,已经赏了好多东西,我怎能贪心再要呢,陈淮生送来的都孝敬给母亲好了。”
“怎么了?”他目光闪动,笑道:“进了门,就是一家人,怎么这样客气?”
她低下头抚弄着衣带:“不是客气,只是别人有些闲话,我总该注意些。”
他皱了皱眉头:“什么闲话?”
“也没什么,就是说我是韩家十万两银子换来的。若是不能多生几个儿子,韩家就亏大了。”她脸上红了红:“这本是事实,只好由得别人说去。何况,的确是我家累得你损失不少,我怎能再大手大脚花钱呢?”
韩载沄呵呵笑了两声:“原来是这个。说这话的人不过是妒忌你,不必放在心上。何况这十万两银子或许不日就将回到我的手上,你更加不必内疚。”
“为什么?”她很是惊讶。
“这你就不懂了。劫镖的吞不了这批货,他总要找到下家卖出去。我已经知会了所有可能为他销货的商户,做好了安排。只要这人一露面,就可瓮中捉鳖,一举拿下。”他垂下头来,正对着她微微上扬的脸蛋,笑道:“你说,这个法子好不好?”
许绣氤听了,轻轻笑了笑,低下头默不作声,也不去看他。
“怎么了?”韩载沄怔了怔:“绣氤,你莫不是以为我在耍花招,明明有办法,却非要讹诈着镖局赔钱。”
他勉强笑了笑:“你是不是以为韩家表面上仁义大度,实则为富不仁,仗势欺压?”
她还是没有说话,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绣氤”韩载沄急了,两只手用力抓住了她的肩头:“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早点告诉你家是因为,这个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我也是直到前两日才布置好的。”
“我没有误会,你说的我自然都相信。”她抬起头莞尔一笑,拿手中的绢子为他擦了擦额角,柔声道:“瞧你,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何苦急得连汗都下来了?”
韩载沄松了口气,见到她柔美可亲的模样,心中一动,笑着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你听到的那些闲话,也不是全错,至少对了一半。”
她眨了眨眼睛:“哪一半?”
他忍住笑,正色说道:“这些人说得很对,少奶奶若不能多生儿子,我就真是亏大了。”
许绣氤笑得捂住嘴,要去拧他的脸。
他抓住了她的手,柔声道:“你听我说,孩子自然是要的,但不是这个道理。人都说生孩子这事是女人在鬼门关前走一回,母亲生我的时候就差点没命。所以,生一个也好,几个也好,儿子也好,女儿也好,顺其自然。我只要你好好的,到老的时候还精精神神地陪着我。”
许绣氤的神色变了,眼睛里突然汪起了泪水,她下意思地往身后瞧了瞧,挽香被另一个丫鬟拉着说话,还站在很远的地方。
她握紧了韩载沄的手,柔声道:“你放心,我娘说我随她,一定硬实得很。”说着不好意思地掏出绢子抹了抹眼泪,轻声笑道:“前厅的客人还等着你呢,刚才还说急得很,现在倒不急了。都多大的人了,连什么是要紧事,难道还分不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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