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的人一走,街市上紧张的气氛也缓和了下来。
摊贩们忙着收拾散乱的货物,跑丢了孩子的大人在四下呼喊寻找,躲到墙角各处蹭了一身灰的行人则小声抱怨着,直起身子拍打着衣裳上的尘灰,迈开腿重新踏上自己要走的路。
四下虽乱糟糟的,却是透着一股松了一口气的意味。
至于那两个被抓走的女孩子,众人却已是抛到了脑后头。
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只要祸事没落到自己头上就是万幸,哪里还管的了旁人。
同情心?那是有钱有闲的贵人们才消遣的起的呢!
路边的酒楼之上,锦衣华服的小七靠在窗边,慢悠悠的摇着手里的玉骨折扇,眼神散漫的瞧着街市的尽头,似乎是在想什么又似乎是什么都没想。
雅间的门“吱呀”响了一声,紫云悄然进屋,在他的背后轻声道:“那个乞丐是被东厂缉捕的吴家逃犯,吴玉娇,这些日子应该一直被关在国师府,苏小姐素来与她交好,出手相救也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小七喃喃说道:“是啊,她那个外冷内热的性子,便是条逗过的猫儿狗儿都不会置之不理,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
紫云盯着他明显瘦下来的脸颊,沉默了会儿,又开口道:“阿梓姑娘应当是去找雯小姐去了,只是这隔着两三条街,雯小姐怕是轻易赶不过来,要不要属下先去国师府,把苏小姐救出来?”
小七无意识的开合着手里的折扇,嘴角轻轻的扯了一下。
“救?”他似乎是在笑,“她心里眼里只有楚轻尘,哪里还稀罕我去救?”
紫云虽然没去沧州,却也知晓主子在那经历了些什么,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也难怪他会得了这么重的心病,郁结难舒。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便是再老成,也逃脱不了孩子心性。
紫云本不想再多说什么,她并不关心苏如宝的死活,甚至一度还很讨厌这个让小七动了真心的女孩子。
但是她知道,如果苏如宝当真出了什么事,只怕小七也真的会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了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楚王爷回了岭南,并不在这儿,苏小姐的身边,现在只有您。”
小七捏在扇子上的手指紧了紧,却是仍旧没有回头。
“我那般伤害了她,只怕她现在恨我入骨,根本不愿看见我,我又何必去自讨没趣?”
紫云垂下眸子,并不去接他的话,反倒面色淡淡的说起了另一件事。
“您知道现在的国师是谁吗?”
小七抬头,圆圆的眼睛看向她。
“谁?”
自从沧州回来后,他把自己关进屋子,呆了许久,外头的事充耳不闻,国师又换了谁来当,他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如今的国师,便是从前的探花郎,冯子期。”紫云缓缓的说道。
冯子期?
那头一身腐儒气的酸驴?
小七慢慢的皱起眉头,水嫩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这倒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那样一个懦弱潦倒的书呆子,居然摇身一变,爬上了国师的高位了。
“他同东厂督主王顺搭上了关系,受了王顺的举荐,进宫为皇帝除邪炼丹,很受宠信,淑妃的巫蛊和吴家的谋逆案,里头,都有他的手笔。”
紫云说到这儿,又深深看了小七一眼。
“您应当还记得,他曾对苏小姐心怀恋慕,求而不得,又因家破人亡,对苏小姐起了怨恨之心,如今苏小姐落到了他的手里,若是遭他报复······”
话未说完,小七已是眉眼一凛,收起扇子狠狠的敲在了窗沿之上。
“他敢!小爷的人,只能小爷来欺负,别人,敢动她一根手指,小爷就剁了他!”
马车之上,吴玉娇抱着苏如宝的肩膀,仿若是遇到了失散已久的亲人一般,哭的泣不成声。
“巫蛊?”
苏如宝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大概明白了吴家出事的缘由。
淑妃在宫中行厌胜之术诅咒皇帝,想要让安王登上皇位?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她可不认为,淑妃会做出这样得不偿失的冒险之事。
成王已经不成气候,皇帝的儿子又少,安王的太子之位几乎是板上钉钉了,在这种胜券在握的情况下,还去搞什么巫蛊,淑妃不是脑子不清醒就是已经疯了。
再说,淑妃一个没什么根基家世的人,能在宫中屹立那么多年不倒,自然有她的手段和耳目在,就算去做巫蛊,又怎么会露出那么大的马脚,等着人来抓现行呢?
这明摆着,就是栽赃陷害。
可就是这么粗浅的道理,皇帝竟然看不出来?不仅看不出来,还深信不疑,连吴家都给一窝端了?
那个新宠王贤妃和那什么国师,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就能迷惑的皇帝言听计从?连自己宠爱了十几年的淑妃和亲生儿子都可以弃之不顾?
“苏姐姐······”
吴玉娇抓着苏如宝的手,抽泣道:“我爹娘在狱中,已是抱了以死明志的决心,我三哥是他们唯一的嫡子,无论如何也想保全,可,可他在牢里头,病的只剩一口气,怕是拖不了几天了······苏姐姐,我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只要他能活下来,我就是给你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苏如宝看着她眼泪横流,低声哀求的憔悴样子,想到以前那个满身珠翠华服,骄傲明媚的吴玉娇,微微的叹了口气。
“别说这样的话。”她握了握她的手说道:“我当你是朋友,可不是牛马,你三哥的事,我会尽力,但是,我也不能保证就一定能救活他。”
吴玉娇在听到“朋友”两个字的时候,眼眶微微的凝滞了一下。
这还是苏如宝第一次对她以“朋友”相称。
以前她挥金如土,大把大把给苏如宝送钱的时候,都没有听到这两个字,如今她落魄如乞丐,苏如宝不仅不嫌弃,反倒还愿意帮她这个“朋友”?
曾经有许多人明里暗里都在她耳边说过,苏如宝愿意同她往来,不过是看她人傻钱多而已,并不是真心拿她当朋友。
她一度,也曾半信半疑,毕竟,苏如宝收礼的时候,可从来都没有手软过。
但是现在呢,当初那些“好心”要给她忠告的“朋友”们在哪儿?个个都避之不及,唯恐与她扯上什么干系,更别提,来帮帮她了。
只有苏如宝,一个众人口中“贪财爱势”的人,会在她遇难之时,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
突然之间,吴玉娇觉得自己有些不太敢看苏如宝的眼睛,她死死的攒着自己的衣角,犹豫着开口。
“苏姐姐,其实······”
“嘘。”
苏如宝竖了跟手指在唇边,侧耳贴着马车壁听了一会外面的动静,回头看着吴玉娇,压低了声音道:“可能快到国师府了,现在你仔细听我说,我们先······”
吴玉娇怔怔的听完苏如宝的话,呆了会儿,随即慌忙的摇起头来,急急的又抓住苏如宝的手臂。
“不行啊,这太冒险了,我不能······”
苏如宝伸手就捂住了她的嘴。
“小点声,被外头听见就麻烦了,我怎么说你怎么做就是,难道,你还不相信我的本事吗?”
相信,怎么不信?
以前无论遇到什么危险和刁难,你都能轻而易举的解决。
可是,这次不一样啊······
吴玉娇被捂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通红的眼睛里满满的盈着泪水,顺着脸颊滴到了苏如宝的手背上。
对不起,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马车外,为首的那名东厂番子,瞥了一眼密不透风的车窗,眉头不可抑制的皱了皱。
本来抓到了逃奴,可以向国师大人邀功,可谁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这管闲事的女子,瞧那通身的穿戴气派,必是家世不俗,若当真因为她,楚雯到国师府里来找麻烦,国师大人一动怒,遭殃的可是他们这些跑腿的小卒。
今天出门莫不是忘了看黄历,真是晦气!
“停车。”
马车里突然传来了女孩子娇软软的声音,同时还用力的敲了几下车壁。
“听见没有,我让你们停车。”
好放肆,敢这样同我们东厂说话!
有人刚想呵斥,为首的那人却是抬手阻止了他,对着车厢里,冷冷道:“你又想干什么?”
“我要下车。”
那女孩子理直气壮的说道:“我瞧清楚了,这人我认错了,所以我就不陪她去国师府了。”
什么?
你耍我们玩呢!
一句轻飘飘的“认错了”就可以算了吗?
还想一走了之?你还真是想的美!
“晚了,不去也得去!”东厂里的人怒喝道:“今儿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才行!”
女孩子哼了一声,似乎是并不在乎他们的威胁。
“好啊,那就去啊。”她说道:“我就坐在那儿,等着楚大人来接我,国师大人不仅不会拿我怎么样,还要治你们一个不敬之罪!你们就等着看好了!”
“你!”
东厂的人何时受过一个小丫头的羞辱嘲讽,当下一片仓啷拔刀之声,恨不得把这里头的女孩子给剁成肉酱出气。
“住手。”
为首的那人皱着眉头,让手下收起了刀,思忖了下后,冷眼看着马车,却是说道:“那你就走吧。”
女孩子笑了起来。
“原来你们还是有聪明人啊,行了,一场误会而已嘛,大家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那人冷冷的朝旁边的手下扫了个眼风,示意去打开车门上的锁,手下很是有些不甘,可是又不敢违抗命令,只得上前打开了铜锁。
“谢了。”
随着一声甜糯的声音响起,带着轻纱幕篱的女孩子从车厢里钻了出来,不慌不忙的踩着踏板下了车,朝着东厂的人微微颌了下首,算是谢礼,随即转身就走。
她的背影娉婷而纤弱,步态闲适而从容,就同刚才拦车时的举止,没有什么不同。
“大哥,当真就这么让她走了?”
为首那人骑在马上,朝着她的背影眯了眯眼睛,冷声道:“多事!抓到我们要抓的人就行了,何必节外生枝!”
“是,是。”
马车从国师府的侧门驶了进去,在二门处等着几个婆子婢女,把蜷缩在马车一角的小乞丐拉了出来,塞进了轿子里,一路穿过了庭院,抬到了一处僻静宽敞的屋舍里。
热水,衣裳,皂角香粉,在屋子的净室里,已是准备的一应俱全。
婢女们似乎是知道女孩子的性子,并不多话,也没留下服侍,齐齐的福身行了礼后,就勾着头退了出去,合上了房门。
女孩子听的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这才拨开覆在脸上的乱发,露出那一张眉目如画的绝色脸庞来。
“苏绣云锦?金丝阮烟罗?”
她翻动了一下架子上摆着的衣物,略有些惊诧的扬了下眉梢。
这衣裳的料子俱是十分的名贵罕有,所费不下千金,便是世家贵女们,能有几件这样料子裁制的衣裳,也是不多见的。
可现在,就这样随随便便的摆在这里,给一个逃奴穿?
女孩子又拿起装的满满首饰盘子里的一支宝蓝点翠珠钗,举起来对着光照了会儿,更是诧异了。
居然还是宫制的上品,这样的首饰,只有后妃公主们才有资格佩戴,旁的人多看两眼都是越距,现在却在这儿,堆成了山?
这到底是囚禁还是养金丝雀啊?
女孩子纤长白嫩的手指在珠光璀璨的首饰堆里划动了会儿,却是挑唇笑了笑。
这趟,倒是也没白来啊。
没错,眼下呆在这间屋子的,不是吴玉娇,而是在马车上掉了包的苏如宝。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没指望楚雯会及时的赶过来,把她和吴玉娇顺利的救走,她上马车的目的,就是为了与吴玉娇互换衣裳,让阿梓接应吴玉娇去躲起来。
毕竟吴玉娇现在是朝廷钦犯,而楚雯又是监管刑狱和五城兵马司,若是楚雯出手救下,也不能放了她走,相反的还要送她进牢房,免得落人话柄。
倒不如来一出李代桃僵,能让吴玉娇脱身,躲开这场牢狱之灾和这出莫名其妙的监禁。
至于说苏如宝自己嘛······
什么大风大浪她没见过?
皇宫她都能逃出来,何况是个小小的国师府?
而且,现在看来,还能发上一笔横财,这倒是贼不走空,呃,不对,是一举两得,劫富济贫。
挑了件最贵重的衣裳把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乞丐服换下后,苏如宝又用丝巾将那盘价值连城的首饰一裹脑儿包了起来,塞进了怀里。
嗯,好像有点鼓,这也明显的过头了······
苏如宝正寻思着怎么在身上藏这包东西才最稳妥的时候,门外却忽然响起了侍女们恭敬而清脆的问安声。
“拜见国师大人。”
国师?
刚才时间太急,苏如宝还没来的及问这国师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过可以肯定,他不是什么好人,而且,还八成是个觊觎吴玉娇美色的变态,一个好色的神棍。
苏如宝抬头朝门口望了一眼,在那扇隔花门打开之前,飞快的将拿包首饰塞进了锦榻下的垫子里,然后闪身坐在了上面,随手扯了块罗帕过来,遮了大半张脸,作无语泪流状,右手指尖却是悄无声息的滑下了一根银针。
呵,来的正好!
待会儿叫你尝尝这**针的滋味儿,等你晕倒,我再打着你的名号,带着这些珠宝,大摇大摆的走出去。
你这神棍,活该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门被缓缓的打开,几名端着托盘的侍女鱼贯而入,将琳琅满目的饭菜点心,摆上了锦榻边的方桌。
热腾的香气袅袅绕绕,直往苏如宝的鼻尖里钻。
嗯?
西湖醋鱼,江米酿鸭子,红焖鹿筋······
这些菜可都是吴家名下酒楼里的招牌菜,苏如宝以前,也是十分的喜欢的。
刚才在面摊上的那碗阳春面没吃上两口,她这肚子可还饿着呢。
美食当前,真是差点要忍不住拿起筷子吃饱了再动手。
“都下去吧。”
一道温润却又带着些冷意的声音响起,落在苏如宝的耳朵里,莫名的有几分熟悉。
难道这神棍,还是我认识的人?
她从帕子的遮掩下,稍稍挑眸朝那声音的主人瞥了一眼。
恰巧行礼退出去的侍女们将那人的身形拦住了大半,她瞧不清长相,只能看到那一身漆黑如鸦的袍子和绣着银线云纹的鹿皮靴。
看样子,是个年轻人。
侍女们很快就退了出去,隔花扇们重新合上,将庭院里那一抹夕阳的光彻底的隔绝了开来。
昏暗的光线下,从对面伸过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给苏如宝面前的空碗,轻轻舀上了一勺凤尾鱼翅。
“尝尝,这是我亲手做的。”
他缓缓的开口,似是在同一位相识已久的故人叙旧闲聊一般。
“我听说,你对这道菜曾经赞不绝口,所以,我就去专门向大师傅请教了做法,但愿能合你的胃口。”
直到此时,苏如宝才终于看清了眼前人苍白俊秀的一张脸。
“是你?”
怎么会是你?
“是我。”
冯子期抬起眼眸,深深的凝视着面前的少女。
娇艳如花的面颊,清澈见底的双眼,弯弯细细的黛眉,还有那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淡粉色的嘴唇。
这每一分每一寸,都曾令他魂牵梦萦,日思夜想,也曾令他如坠深渊,痛苦难捱。
“冯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如宝蹙了眉尖看着他,忽然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
“你不会是,故意引我过来的吧?”
冯子期收回了目光,微微笑了笑,抬手又给她夹了块如意酥卷,语气温柔而和缓,亦如当初一样。
“吃吧,菜要凉了。”
苏如宝这会子,哪还有什么心思吃饭。
“冯公子,我们也算是故交了,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冯子期脸上的柔和的笑意缓缓淡去,轻轻的叹了口气。
“我只是,想同我的未婚妻,吃顿饭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呢?”
未婚妻?
苏如宝听了这话,忽然就明白了这前因后果。
她扔下了罗帕,站了起来。
“国师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饭就不必吃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冯子期看着苏如宝弃之一旁的帕子,眼瞳里一片幽暗。
“站住。”
他的语气冷了下来。
“你再多走一步,我就下令杀吴家的一个人,若是你现在走出了国师府,吴家,就会满门死绝,你当真,要让吴玉娇的父母亲人,都因为你而无辜惨死吗?”
苏如宝顿在了原地没动,侧过身去瞪着他。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冯子期见她没走,慢慢的,语调也舒缓下来。
“放心,我只想同你吃个饭,说说话,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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