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段天罡死了,段寒便是段家最后的骨肉,她怎么忍心看着段家绝后?
段寒,便是她活着的动力。
没人知道段夫人是如何偷龙转凤,把段寒与靖宁王府的小王爷掉包,但她确实如此做了,甚至还瞒过了东方德延。
东方德延喜欢段夫人,但是他知道自己杀了段天罡,段夫人是说什么也不会归顺于他,便制造了一个假局,以靖宁王刚出生的孩子为假象,骗段夫人说那是她的骨肉,只要她一心归顺,他便保段寒长命百岁,从此无忧。
段夫人答应了,这便成了日后大沥朝的梅妃娘娘。
或许是阴差阳错,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谁也不能料到,靖宁王府正好在那时诞下了小王爷。
谁也不能料到,段夫人会把孩子与敌人靖宁王府的小王爷掉包。
更是谁也不能料到,东方德延会用靖宁王的孙子欺骗段夫人。
这一切的巧合,除了“天意”二字,还能如何解释?
也许,段家本就不该绝后。
东方德延以为自己用靖宁王的孩子留住了梅妃,却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当娘的人,又怎么会连自己的孩子都认错?
所以,段夫人为了保护段寒,谨守着终生不能相见的承诺。
这便是所有的真相。
这便是段寒命运的转折。
叛军已经进城,不论外间是否已经翻了天,这会儿,殿里竟然一片静默。
半晌,段寒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的双眸里血丝遍布,凶光乍现,与他一身黑甲戎装相衬,显得异常狰狞。
东方皓哲漠然的看着他,最后嘴角竟然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如今前朝能上得台面的只有楚军,而你是楚军的首领,这不像是回到了原点吗?”
敌我双方依旧是大宣和大沥,只不过段家军被楚军取代,而段寒续了段天罡的位置,东方皓哲则承了东方德延的皇位。
一切似乎不同,但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场战场的延续。
父债,便由子还。
东方皓哲自顾自说道:“但前车之鉴,楚军即便不怕你成为第二个段天罡,就不怕自己成为第二支段家军?”
段寒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沉默下来。
“先发制人,后发则为人所制,这个道理你很明白。大宣皇室害死了段天罡,此刻他们一旦得权,自然不会给你机会了解真相,便送你去父子团聚。”
飞鸟尽,良弓藏。
朝廷之中从来就不缺兔死狗烹的惨剧。
段寒掌握着兵权,大宣皇室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一个连自家公主都能牺牲的皇朝,又有什么良知可言?
“朕一直奇怪,这二十年来前朝所处的那个境况,楚军为什么还能存活?”东方皓哲紧皱的眉头蓦地松开,“直到你成为他们的头目,朕才终于明白,他们想要不过是一口气,一口为段天罡申冤的气!”
若不是如此,大宣怎么会调动不了楚军,而楚军又怎么会只忠于段寒?
说到底,楚军就是一支带着仇恨的私人军队,二十年来只为了等待段寒的觉醒。如今段寒终于醒悟,回到了他们身边,成为了他们的主人。
那么接下来,便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报复!
忠诚,有时候是一种可怕的信念。
杀死段天罡的,是大沥。楚军血脉里流淌着的毕竟是前朝族人的血,他们首要的敌人便是大沥,他们要把害得他们国破家亡的侵略者赶走。
但是大宣一旦复国,一切便会结束吗?
不要忘记了,若不是大宣皇室听信谗言,处处逼迫着段天罡,段天罡会落得万箭穿心的惨剧?
若楚军真的是一支为了报仇而存在的军队,那么他们攻占皇城之后,势必会拥兵自重,随即段寒便要黄袍加身……换句话说,这场叛乱一旦成功,等待着段寒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前朝皇室先发制人,把段寒和楚军连根拔起,二则是段寒为求自保,发动政变自立为帝。
要么生,要么死,都只在段寒的一念之中。
复仇,权力,皇位,唾手可及。
东方皓哲拿起盛着玉玺的宝盒,玩味的看着段寒,语调怪异,问道:“黄袍加身,你要是不要?”
改朝换代,开创一个新的时代,成就千秋帝业。这不论对谁而言,都是天大的诱惑。可是段寒却淡漠以对,瞧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东方皓哲摇了摇头:“到底是什么使得你我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段寒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应道:“你不是明知故问吗?”
东方皓哲依然笑着:“认贼作父,在仇人的荣华富贵下活了这么多年,应该很是不忿吧?”
段寒没有回答,只是一手压着腰间佩剑,大步迈向了另一边。他停在墙边,望着墙上的宝剑。他记得,这是先帝赐给东方皓哲的佩剑,名为“浩瀚”。
见剑如见人,这便是一种皇权的象征。
东方皓哲没有看向段寒,只是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眼睛,说道:“你要知道的朕都已经说了,该到你说话了。”
段寒冷冷应道:“我们之间还有话可说吗?”说罢,他抽出腰间长剑。宝剑出鞘,带着浓烈的杀气,引得周遭的烛火跟着摇曳。
东方皓哲肯定说道:“你不会是来跟朕做最后的叙旧。”他在“最后”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当然。”段寒手腕一坠,长剑一挑,便把墙上的浩瀚宝剑勾了下来。随即他反手一刺,浩瀚宝剑连鞘带剑朝东方皓哲飞去,他才继续说道:“我不过是来找个真相。”
东方皓哲及时起身从容地伸手一抓,牢牢地握住了宝剑,问道:“什么真相?”
段寒目光灼热,字字铿锵有力,应道:“到底谁才是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
东方皓哲不合时宜的叹息,满满的苍凉:“我们终于是走到兵戎相见的一步。”
段寒长剑一扬,直直指着东方皓哲:“从二十年前开始,这已经是不能避免的。”
东方皓哲握着剑柄,浩瀚出鞘,一道精光立即耀眼而散开,真正恍若浩瀚江河的云烟。他扔了剑鞘,面容异常严肃冷着,缓缓说道:“千秋帝业,只此一战。”
说罢,只听剑鞘落地时突兀一声,两人同时挑起长剑一跃而起,朝着对方冲击而去。
刀光,剑影。
偌大的殿堂,只剩下兵器交接时发出的“叮叮”欢歌之声。
不得不说,段寒此举实在不智。
虽说他近来几月因身兼羽林卫军都统一职而苦练了功夫,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只精于文书案上,极少舞刀耍剑,如此又岂是东方皓哲的对手?
两人交手了十数个回合,东方皓哲突然喝道:“这不是切磋,而是生死相斗!”
段寒闷喝一声,攻势更加猛烈。
你来我往,剑影绰绰,风声在对决中停歇。
不知斗了多久,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仍然是不分上下。东方皓哲着实没有想到,段寒在短短的数月里,功夫竟然进步如此神速。一时之间,他被逼得节节后退。
东方皓哲自以为很是了解段寒,却独独忽略了一事。
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段寒经历了孟陵一事,亲眼看着白湮受苦却无能为力,那份痛恨的心情又有谁人晓得?所以他回京之后,一直暗暗苦练功夫,为的正是保护他想要保护的,却不想今日正正派上了用场。
段寒即便是身穿戎服黑甲,动作也丝毫不见放慢。
他自知功力不如东方皓哲,极力保持沉稳冷静,一招一式都经过深思熟虑,步步为营,这才能够与东方皓哲相持下来。如此这般相斗下去,斗的不再是功夫身法,而是意志体力。
“叮叮”的清脆之声不断,两人都是大开大合,忘乎生死,时间一久终究会鞭长而莫及,顾此而失彼。
只见一人精光异闪,长剑潇然刺出,却留下了腹下空门。另一人以退为进,以半寸缝隙险险避开了封喉的一招,反手握剑,毫不留情的刺向了对方的下腹……剑起,影落。
血溅,无声。
一切即将落幕。
金銮殿。
五脊四坡庑殿顶,黄瓦重檐,梁楣画彩,周遭更是万龙竞舞,磅礴气势。
殿中央设楠木镂空透雕龙纹的金漆基台,上设九龙金漆宝座,宝座背后有雕龙金漆屏风。
宝座两侧又有六根贴金盘龙大柱,东侧三根金柱的龙首向西朝着宝座张望,西侧三根金柱的龙首向东朝着宝座张望,真乃天子之座也。
就是这张纯金打造的九龙金漆宝座,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权力象征?世上有多少人为了能够坐在上面,不惜把人间搅得生灵涂炭。
只见一个身穿明黄锦衣,却长得面黄肌瘦的少年在几十名护卫包围下,一步一步朝着基台靠近,喃喃问道:“这就是金銮殿?这就是龙椅?”
“正是。”
“风将军,这就是孤日后处理接见大臣的地方?”
“正是。”
少年得到答案,立即眉开眼笑,模样很是痴迷。
他仔细地看着柱子上盘旋的飞龙,它们仿若要腾空而去,心里更是激动。他在幻想着,此刻若是坐在龙椅上再来看这些飞龙,又该是怎样的景象?
风将军一眼便看穿了少年的心事,当下眉眼都带着别有深意的笑容,问道:“太子要上去坐坐吗?”
少年兴奋而又疑惑地问道:“将军您是说孤可以坐上去?”
风将军不置可否,立即大声呼道“恭迎太子登基。”说罢,他跪下朝少年拜去。
殿里,所有人都跟着风将军跪了下来。
少年目光闪闪发亮,干瘦的脸颊带着呆呆的笑容,心里却恨不得一步就能登上龙椅。他正要迈开脚步,却听殿外传来一声洪亮的大呼:“站住。”
少年闻声首先一个发抖,脚下不争气的软了软,竟然真的站着不动。
突然,一支箭羽带着凛冽的肃杀破空而来,直指少年要害。
“将……将……将军……”少年还来不及呼喊“救命”二字,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
“大胆!”风将军起身站在少年身前,也看不清他到底是何时抽出长剑,只听“叮”一声重响,破空而来的箭羽被挡了开去。
立即,整个殿堂里的将士齐刷刷地站了起来,等待着来人的现身。
来人还没有出现,殿外刀剑相交的声音已经此起彼伏。风将军放眼看去,不知从哪里冲出了一大批蓝甲卫军,竟然与叛军打了起来。
风将军还在震惊之际,方才那把声音又说道:“乱臣贼子,胆敢玷污金銮大殿?还不快快出来受死!”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会儿,风将军总算认出了这把声音的主人。不待他说一句话,殿门背光里闪出了一人,清俊的模样,蓝衫铁甲,不是宣振天是谁?
风将军不可置信的打量了他好几眼,不想这个少年郎换上了一身戎装还真有一股说不出的风采。以他阅人无数的经验,若不是此时环境所限,他定然要赞叹一句:“真将王之相也。”
可是他开口却是说道:“竟然真的是你?”
这几眼的观察,风将军不仅看到了宣振天,还看到了外面一阵接一阵涌上来的蓝衫铁甲将士。而后,他终于注意到对方所擎着的旗帜——一个笔力不凡的“骁”字正迎风飞舞。
风将军沉思半日,实在想不起大沥朝中有哪路军马擎的是“骁”字军旗,直到再细细打量起宣振天,才恍然大悟。他颇有深意的扫了外间一眼,对宣振天说道:“这便是你们最后的兵马?”
东方皓哲即便做得再隐秘,但是要供养大量的将士,粮饷和兵器必不可少。风将军虽然觉察到京师中有怪异之处,可偏偏无迹可寻。今日一见这支“骁”军,才终于晓得了东方皓哲玩的把戏。
蓝衫铁甲,骁勇无敌。
骁军,便是东方皓哲禁军以外最后的筹码。
殿外,厮杀正烈。
风将军禁不止皱起了眉。
这突如其来杀出的兵马,确实破坏了他的计划。可是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段寒竟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以段寒和东方皓哲的关系,他怎么会不知道东方皓哲秘密练兵?再说,这支骁军可是由宣振天亲自率领,段寒又岂能脱得了干系?
风将军思忖片刻,顿时目露哀叹之色。
若是他猜测不错,段寒不仅知道骁军的存在,更有可能这支军队就是段寒所组建。在段寒因奕王弹劾被责罚的三个月里,段寒经常到李溟府中做客,有时一去便是三两天,足不出户。虽然他派人跟踪了段寒,但是难保李府之中没有密道,以此来掩饰段寒的行踪。
风将军深思熟虑之后,愈发觉得这事便是段寒有意为之。只是有一事他想不明白。段寒既然投靠了他们,为什么还要隐瞒大沥的实力?
风将军当下问身边的副将道:“段寒在哪里?”
“段将军一直与楚将军在一起,直到攻入皇城后才分开,可分开后便不知所踪。”
风将军的眉头愈发深锁,再问道:“羽林卫军可有动静?”
副将应道:“段将军早已疏通了宫中关系,羽林卫军很配合。”
从来皇城发动政变,禁军都起很大作用。段寒身为羽林卫军都统,倒是为他们叛变提供了一条捷径。不然他们又岂能轻易攻破城门,毫无阻拦便顺利入城。
风将军大概数了数骁军数量,少说也有两三千人。若是这样对峙下去,他们即便勉强能撑住强攻,也势必损兵折将。而且,宣振天实在英勇无比,屡次率领着在一众骁军要冲进大殿,可惜都被拦在了外面。
他当下命令道:“立即派人去把看守羽林卫的将士调来,我们不能功亏一篑。”领命的将士正要转身,风将军补充道:“若是形势不对,便把羽林卫军也调过来。”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时候动用羽林卫军,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只是形势所逼,他只能希冀着段寒不会背叛他们。
“风……风……风将军,怎……怎么了?”立在一旁的太子终于瑟缩着问道。
风将军把太子谨慎地护在身后,应道:“请殿下放心,我们的大业……”
“报!”一个将士不合时宜的打断了风将军的话。
“说。”
赶来的将士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惶恐的说道:“羽林……羽林卫军反了!负责看守的将士尽数被诛。”
“羽林……羽林卫军反了!负责看守的将士尽数被诛。”
“啊?!”风将军还没有回应,太子首先大声惊呼:“你……你……你说什么?”
禀报的将士看风将军脸色不对,不敢再说一次。
五千羽林卫,反了!
这个消息对于大宣而言,着实犹如一道天雷,朝着他们天灵盖扑哧而来。
太子虽然不懂事,可也不至于糊涂得一无是处,当下紧紧地拽着风将军袖子,问道:“将……将军,怎……怎么办?”
风将军没时间安抚太子,只对身边的将士道:“立即派人把段寒找来。”
羽林卫军反了,段寒到底知不知情?若是他让知情……风将军实在不敢想象下去。
“不用找了,我就在这里。”
循声看去,只见一身黑甲戎装的段寒正在两路厮杀的人马中漠然走来。
楚军的黑甲与骁军的蓝衫铁甲和大宣军的银盔青甲截然不同,所以段寒在其中有如鹤立鸡群,异常显眼。可即便如此,骁军和大宣军近万将士眼睁睁看着段寒走过,却谁也不敢对其动手。
这样的场面,让居高临下纵观全局的风将军看得着实气煞。
此时段寒投靠了大宣,有着骠骑将军的头衔,大宣将士自然不会伤害他,甚至还要保护他。可诡异的是,大沥的骁军为何也无动于衷?
骁军跟羽林卫军一样,属于东方皓哲直隶部队。段寒造反已然是不争的事实,骁军既然是出来平叛的,为何不争先恐后夺取段寒的项上人头?
这个问题实在不难解释。只是风将军不愿意接受罢了。
与方才不同,此时段寒腰间多带了一柄宝剑——浩瀚!只见他站到大殿门前,抽出他的宝剑,直指苍穹,对着阶下所有拼杀对决的将士大呼:“全部住手。”
“王爷?”宣振天早已杀红了眼,直到听到这一声响彻天地的大呼,才晃过神来。
风将军大斥道:“段寒,你在做什么?”
段寒没有回应风将军,断然下令道:“全军将士听令,立即住手!”
段寒这一刹那的扬剑下令,大有睥睨天下的气势,着实震慑了两军人马,所有人的动作不禁迟钝下来。
眼前的大宣军属于风将军部署,虽说不受命于段寒,可都晓得段寒是大宣的骠骑将军。不论段寒是否名正言顺,可他始终掌控着楚军,并且由大宣的太子亲自授衔赐官。于是稀稀落落,都停下了手。
而另一方的骁军,在段寒第一次下令之时,便逐渐缓住了动作,这会儿早已与大宣军拉开距离,军律严明的等待命令。
一场厮杀,便是这样停歇下来。
风将军忿然喝道:“段寒,你真反了?”
段寒长长舒了一口气,却还是对风将军丝毫不理睬。
风将军越众而出,命令道:“三军听令,凡杀敌甲士一人并取得首级者,赏银十两,田一顷……”
段寒长剑转向风将军,面容坚决,毅然喝道:“段风,这里还轮不到你做主。”
这一幕,实在让在场的所有人震惊,尤其他所叫出来的名字——段风!
谁都不晓得,原来风将军真正的名字便是段风。
更是谁也不晓得,风将军竟然是段天罡的家臣。
正如在段寒身份被揭穿之前,只有少数的几人知道段寒的身世,段风便是其中之一。自从段天罡战死,新兴起的楚军取代了段家军之后,除了老一辈的人物,再也没有人知道段风的真实身份。
这些被隐藏的秘密,都将大白于人前。
回想段风叫段寒一声小主人,并不是无迹可寻。当年大宣以段夫人要挟段天罡,段天罡自然也安排了人手照应夫人,这便是段风。只是段风既然要接济段夫人,自然不能暴露身份。于是,除了段天罡心腹之臣,谁也不知道段风的存在。
段寒今日喝破了段风的身份,便是真的再无保留了。
段风咬牙切齿,恨恨问道:“段寒,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的立场,你还不明白吗?”他回答地理所当然。
段风疑惑问道:“楚离都告诉你了?”当段寒直呼他的名字,他便怀疑段寒知道了他们的计划。
段寒沉默以对。
段风只当他是默认,随即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让羽林卫军把我们的将士尽诛?”
段寒对段风丝毫没有好脸色,冷冷应道:“难道你认为我离开这么久之后,羽林卫还能完全掌控在我手中?”
这半年来,段寒虽然还身挂羽林卫军都统职衔,但却未曾踏进宫中一步,如此,又怎么能奢望他完完全全掌控一切?
段风来不及多问,太子却糊里糊涂说道:“段……段寒,你说的什么话?你竟然敢对风将军无礼!”
段寒睨了太子一眼,看着这个面黄肌瘦的少年郎,目光里不禁透露一种深切的怜悯。
这样的天子,即便登基称帝,又有什么能力给黎民百姓一个安定的天下?
段风背对着太子,小声说道:“小主子,我不会让一切功亏一篑。”
段寒扫了他一眼,当下长剑一挑,对着他身后的太子说道:“你想要坐上皇位可以,但先问过我手中的剑!”
太子被长剑的精光吓得一个激灵,颤着声音问道:“段寒,你……你……你反了?”
段寒没有答复,只是命令身边的将士把剑递给太子。
一柄长剑立在了太子身前,太子慌张得拽着段风的衣袖,开口哀求。
“风……风将军,段寒如此无礼,你……你要……”他说到这里,看着段风怪异的神色,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即便他再糊涂,也该晓得段风神色里的意思。
段风默认了段寒的行为!
“你想要坐上皇位可以,但先问过我手中的剑!”
太子看见段寒手持长剑逐步逼近,咬了咬牙,大声斥道:“段寒,你忘记慕瑶了吗?孤是慕瑶的皇兄,你敢对孤无礼?”
段寒的剑抖了抖,随即,又面无表情的朝着太子走去。
“你……”他慌了神,求风将军又不得,只能紧咬着段寒和白湮的一点情,当下神情恳切说道:“孤一直把你当作孤的妹婿,你今日这般做法,可曾想过慕瑶?”
他不断的提起白湮,只求段寒念及这点关系,放他一马。
可是段寒面不改色,肃然说道:“拿起你的剑。只要你打赢了我,便可坐上龙椅,便可登基称帝,便可永享太平!”
段风劝道:“殿下,拿起剑吧。”
太子瑟缩着应道:“风将军,你可从来没有跟孤说过,孤登基还要与段寒对决……”
不等他说完,段寒手腕一沉,长剑直直朝着他的面门刺来。
“啊!”太子吓得双腿一软,竟然跌坐在地上。
段寒不屑地看着他,嘲讽道“就你这样,还想登基称王?”
也许是段寒这话刺痛了太子,不晓得他哪里鼓起的勇气,倏忽一下爬了起来,接过旁边将士递来的长剑,正要拔剑出鞘,可是“铛”的一声,剑尚未出鞘,已经生了变故。
“啪!”长剑落地。
与此同时,段寒的剑刃贴在了太子的颈项之上。
太子瞪大了眼睛。
段寒摇头,说道:“以你的身手,只怕连剑都不知道怎么拔吧?”
剑刃紧贴在太子脖子上,那处的冰冷早吓得他双腿发软,险些摔倒,却不忘怕跌下时会被剑刃害了自己,竟然艰难地维持着站姿,口中喃喃乞求道:“不要……不要杀孤。”
看到如此场面,段寒除了叹息还能做些什么?
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傀儡太子,前朝暗中部署了多年,而后挑起了相党之争,挑起了东慎战事,挑起了奕王叛乱,更挑起了今日的宫闱夺权……那些死去的无辜百姓,无辜将士,要是晓得他们的生命竟然是为了这样一个傀儡而牺牲,又该如何叹息自怜?
段寒沧桑说道:“只怪你错生在了帝王家。”
“放……放……放过……”太子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时段风说道:“小主子,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
“风将军,你……你说什么?”
太子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全身止不住的瑟瑟发抖,这时却听段风如此一说,眼睛里更是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殿下,你现在还不能死。”
太子看着他们二人神情,像是终于恍然大悟,指着他们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段风继续说道:“殿下对段风的信爱,段风不敢忘记。等到了小主人登基之后,段风定然会给殿下留一条全尸。”
“你们……你们……”太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半晌,惊恐说道:“段寒!你不能……不能杀孤……你若是杀了孤,慕瑶……慕瑶会恨你一辈子的!”
“慕瑶……”段寒苦笑着,“我还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说罢,他终于收回了剑。
“小主子,剩下的就交给段风来处理吧。”
段寒笑得更是苦涩,摇头说道:“段风,这里再也没有你要处理的事情。”
段风闻言色变,立即问道:“小主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段寒走到大殿门前,指着殿外的骁军,应道:“由他们来告诉你吧。”
段风透过大门一看,段寒指的哪里是骁军?在层层蓝衫铁甲的骁军之后,不知何时又布列了大量将士。而这些将士段风丝毫不感觉陌生,因为他们正是羽林卫军!
“小主子……”段寒伸手打断了他,只听段寒疲惫说道“段风,大势已去,你别再痴迷不悟了。”
大势已去?
大势已去!
于段风而言,段寒的选择,便是他的大势丧失。
段寒手中掌握着五千羽林卫军,五千骁军,还有上万的楚军。若段寒有心争夺这个帝位,结果显而易见。可眼下,段寒却剑走偏锋,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段风颓然问道“小主子,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知道什么是忠诚吗?有的人忠于国,有的人忠于主,还有的人忠于自己……每个人的忠诚都不同,才会有不一样的选择。就如你,你忠于我段家,更甚忠于大宣。”
段风没有接话,不置可否。
“可是我不同。我这辈子只懂得忠于一个‘理’字。”段寒长长呼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只忠于我心中的理!”
“理?”
“我要忠的,既不是尽忠于一个国度,更不是尽忠于某个天子,而是忠诚于天下,忠诚于万民。”
段风问道:“尽忠天下?”
“正是!”
说罢,段寒不顾还在沉思中的段风,把宣振天招呼过来,吩咐道:“振天,接下来的一切交给你了。”
“王爷……”段寒阻止了他,在他肩上厚实的拍了两下,说道:“按照我说的去做吧。”
宣振天全然没了方才奋勇杀敌的豪情万丈,神情一下子萎靡颓然,欲言又止,但在段寒的注视之下,终究还是把所有话都咽到了肚子里。
段寒回首再仔仔细细的看了看身前的金銮殿,看了看身边的所有人,半晌,终于转身挥袖而去。
就在段寒迈开脚步的瞬间,段风问道:“小主子,你要去哪里?”
段寒背对着他,应道:“大忠忠于天下,小忠忠于本心。既然我已经完成了我的大忠,也该去顺应本心,做我最想做的事情了。”
他的语气,竟然有一种解脱的欢娱。
这样的声音,从来没有在段寒身上出现过。
月婵宫。
不论皇城里闹得如何轰动,此时,一个个身穿铁甲,腰佩长剑的侍卫把月婵宫围堵得连鸟儿都飞不进出不来。
噤若,寒蝉。
“砰”的一下瓷器落地之声,把周遭沉寂着的肃杀打破。
容妃掩藏不住脸上的震惊,半晌,用不可置信的语气问道:“白湮你所说的都是事实?”
白湮从容应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白湮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说真话?”
她把一切都告诉了容妃,唯独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她还敢承认自己是皇室中人吗?即便她身不由己,可她的所作所为实在辱没了皇室的颜面。
容妃得到这个答复,脸色更是惨败阴沉。
诚然,事到如今白湮还有必要说谎吗?只是她所说的,着实让容妃无法承受。
二十年前的南疆一战,前朝大败之后便开始养精蓄锐,暗中布下了天罗地网,只为一朝可以冲破樊笼,复兴国号。
党羽之争,权力相拼,兄弟相残,搅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都不过是他们的为祸本朝的把戏而已。
许久,容妃才中震惊中回过神来,幽幽道了一句:“好一招美人计。”
从弈王东方皓轩到靖宁王段寒再到皇上,白湮在三个男人之间穿梭徘徊,惑君心,乱帝侧,使得兄弟反目手足相残。
原来,这才是白湮真正的面目!
容妃忿然道:“你实在是毒蝎心肠。”
一旁伺候的嬷嬷说道:“娘娘,时候不早了。”
谁能晓得容妃此刻的心境?当楚字军旗挂在了墙头,她明明知道叛军已经入城,却选择这个时候到月婵宫一问究竟,难道图的就只是一个真相?
容妃敛起了所有情绪,脸色严肃而无情,冷冷下令道:“把她绑起来。”随即,一众嬷嬷把白湮严严实实的五花大绑。
容妃当先走到门前,背对着所有人,自言自语:“本宫是不会让别人伤害到皇上!为了皇上的安危,一切都是值得的。”
若是没有白湮的一番话,她早已下令处死了白湮。可是如今,待她明白了前朝的一切阴谋之后,她决定赌一回——赌白湮在段寒心中的位置!
本是寂静而肃杀的月婵宫,突然传来了一阵熙攘。
只听一下马蹄声嘶,有人断然喝道:“让开!”来人声音浑厚有力,响彻殿宇。
立即有一名侍卫急匆匆跑来,还不待他开口,容妃已经问道:“怎么回事?”
“回娘娘,逆贼段寒单人匹马要闯宫。”
容妃全身一震,眼珠儿晦暗不明的转了几转,望着外间说道:“本宫还没有去找他,他便找上门来了。”
月婵宫外。
段寒一手拽着缰绳,一手解下腰间长剑,扬起高呼:“‘浩瀚’在此,全部人退下!”
凡是宫中大臣侍卫,哪个不识得“浩瀚”宝剑?这可是东方皓哲的佩剑!因此,“浩瀚”便等同于尚方宝剑,等同于东方皓哲,等同于御驾亲临。
即便此刻手持“浩瀚”的是段寒,可是皇权天威之下,侍卫们还是陆陆续续让出了一条道。
段寒单枪匹马,直接冲进了月婵宫里。与此同时,容妃在宫里静待着他的到来。
当段寒到了楼阁庭院,放眼看去,容妃立在所有人前面,而她旁边,只见白湮被绑得严实跪在地上,项脖之上,更是架着两柄锋利的刀刃。
段寒勒住缰绳,凝眉问道:“容妃娘娘,您这是做什么?”
容妃看着他一身戎装黑甲,又是颔下髭须青青,着实与往日书生意气的模样相差甚远。她沉着反问:“段将军,你岂不是明知故问?”
段寒一跃下马,命令道:“放了她。”
容妃仔细打量着他,摇头叹息:“段寒,皇上待你恩重如山,又视你为手足兄弟,你今日作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就全然忘记了皇上往日对你的恩情?”
段寒只应了三个字:“放了她。”
容妃问道:“你这般做法对得起皇上吗?”
段寒指着被压得抬不起头的白湮,说道:“那是我与东方皓哲的事,跟她又有何干系?”
“跟她有什么干系?”容妃笑而不答。
段寒握紧了手中长剑,似乎一言不合,便要动用武力。
段寒的一举一动,容妃又岂会没看在眼里?她淡淡说道:“本宫听皇上说过,段将军回京以来每日勤练武功,如今半年过去,应该大有不同。只是不知将军手中的剑,能不能快过他们的刀?”
容妃随意一扫,威胁着白湮生命的刀刃便进了一分,生生在白湮项颈上刮出了一道血红。
段寒脸色没有丝毫改变,只是语气愈发沉闷,要挟道:“你们谁敢动她?”
一个嬷嬷替容妃应了这话:“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她的性命是我的,没有我的准许谁也不许动她。”经年积累下的冷峻威严,让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可是容妃却摇头,叹息。半晌,她才开口说道:“段寒,你真的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说出这话的时候,可有想过芊柔,想过皇上?”
芊柔……段寒目光终于闪过了一丝犹豫。
在这场轰动的宫闱夺权之下,他确实忘记了,今日是靖宁王迎娶芊柔公主,皇上纳汝宁郡主为妃子的双喜临门之日。
本来是亲上加亲的联姻,眼下却成了叛军逼宫。可是这一切,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容妃娘娘,寒素来敬重你对皇上的深情,是以你的所为寒也能够理解。只是今日,寒不得不带走她。”
“你以为你能轻易……”不等容妃说完,段寒举起“浩瀚”宝剑,说道:“我要带走的人,谁都阻止不了。”
容妃自然认得“浩瀚”,大惊失色,连忙问道:“你把皇上怎么了?”
“东方皓哲欠我一条命。”
段寒手执“浩瀚”,从容向前迈步。
容妃两眼痴痴的之顾着看向宝剑,竟然没有喝止段寒。直到他来到容妃跟前,长剑出鞘,剑光舞动,只是一招便把架在白湮脖子上的剑弹了开去。随即他手腕一沉,顺带解下了白湮身上的麻绳。
因为段寒持的可是“浩瀚”,东方皓哲的佩剑,当下谁也不敢多做阻拦,便由得段寒轻而易举的救下了白湮。
容妃对段寒举动没有丝毫诧异,眼睛仍然停留在浩瀚之上,问道:“你说皇上欠你一条命是什么意思?”
段寒把浩瀚扔到了容妃跟前,应道:“你把剑还给他,就说这条命他已经还了。”随即,他扶起白湮,转身要走。
从段寒只言片语之中,容妃着实不能揣测他的意思。但是他弃剑而去留下的话,意思却显而易见。
若是说东方皓哲欠段寒一条命,才会以“浩瀚”为抵押,那么段寒这时为了白湮扔下宝剑,便是互不拖欠。
只是,东方皓哲为什么会欠段寒一条命?
容妃没有任何反应,众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段寒视若无人的扶了白湮上马,而后一马双鞍,徒留下两个背影,扬长而去。
一位嬷嬷趁着段寒还没有走远,赶紧凑上来问道:“娘娘,不阻止他们吗?”
容妃没有应答,只是弯身蹲下,捡起横躺在地上的“浩瀚”,一言不发。
段寒即便是一身叛军戎装,走在京城大道之上却仍然一路畅通无阻。出了皇城又是快马奔驰,段寒竟然带着白湮朝着城外而去。
白湮不晓得段寒要带自己到哪里,但是她根本无力多问。
曾经,白湮问过自己,那些不爱江山只爱美人的痴情儿,真的存在吗?
她盘旋在段寒和东方皓哲两兄弟三人之间,自从东方皓轩接受了前朝的诡计,自从段寒把她送入了皇宫,自从东方皓哲逼死了秦妃……她便放弃了那些天真的想法。
古人云:“不爱江山爱美人,绝非明君所为。”
白湮如何也猜不到,陪她走到最后的,竟然会是段寒。她对他的利用,对他伤害,根本不值得他这般对待自己。
一念及此,白湮只觉无地自容。
突然,一只手缠上了她的腰间,耳边更是传来炽热的呼吸。段寒紧贴着她耳垂,温柔问道:“怎么了?”
经历了那夜的意乱情迷,到段寒负气离开,再到他们现在紧密亲昵的贴在一起,除了恍若隔世,白湮再也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他们有肌肤之亲,即便再冷漠也不可能只是路人。但是,她着实不知道怎么面对段寒。
一时之间,两人竟然不约而同的沉默。
眼见城门越来越近,只要穿过这道门,便又是另一片海阔天空。
这时,段寒却突然开口,而且还很生分的叫了一声“慕瑶”。
白湮像是给电击了一般,整个人呆立当场。
段寒紧贴在她身后,又怎么会感觉不到她身体的反应?他平静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真正的白湮是曲儿吧?”
白湮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有应答,最后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便垂了下去。
段寒在后半拥抱着她,安慰道:“不论你是前朝长公主慕瑶,还是孟陵白府千金白湮,你就是你,谁也不可取代。”
白湮只觉喉咙像是给什么梗着咽着,半天只挤出了一个字:“寒……”
“今日,段寒不仅背叛了大沥,背叛了东方皓哲,背叛了前朝,背叛了一心归顺于我的全军将士……”他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但我却唯独没有背叛我的本心。”
不论是皇位、权力还是兵符,都不是他想要的。这么多年来,他只想要离开这个牢牢困了他二十年的樊笼。
从前他无牵无挂,只想一个人脱离京师得到自由。可现在却今非昔比。他不再是孤单一人。
“慕瑶,”段寒紧紧地抱着她,“我策动了这场叛乱却在最后背弃了所有人,实在无颜面苟存于世上。死了,虽说不能一了百了,但是活着,今后必然是朝廷头号通缉犯,是天下万民的罪人……”
“不!”慕瑶及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你不是天下万民的罪人!”
在她眼里,段寒不仅仅不是罪人,而且还是这个天下的恩人。
段寒抛弃了权力地位,抛弃了名誉声威,抛弃了兄弟朋友,只用来阻止一场惨烈的厮杀,最后还把一切伤害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独自承受了所有的痛楚。他瞬间失去了所有,甚至,连自尽的权力也都没有。
若他今日自尽,到底是为了大沥,为了东方皓哲,还是为了前朝,为了他爹?他对不起太多人了,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却没有责任为那些人送命。
他牺牲一切,只是选择了一个有能力管治天下的皇帝,世人又凭什么指责于他?若真要说他错了,也只能责备他为何不是尽忠天子,而是尽忠天下万民?
如此,普天之下又有谁有资格责备他?
段寒长叹一气,缓缓说道:“段寒如今是个不折不扣的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
他是大宣遗民,却偏偏相助于大沥,把复国计划毁于一旦。于大宣而言,他是不忠不义的叛徒。
再说,他又是段天罡的后人。前朝皇室间接害死了他爹,又害得他们母子分离,他却不谨记家仇,还与慕瑶生出情愫,实在是不仁不孝的逆子。
同时,于大沥而言他又何尝不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大沥养大了他,给他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他最后却背叛了大沥,背叛了他此生唯一的好友!
不忠!不义!
不仁!不孝!
这样的罪名,即便是千秋之后,“段寒”二字也将注定是遗臭万年的罪人。
段寒猛然勒住缰绳,马停声嘶,骤然而止。
他看着城门,幽幽说道:“京师已经不是我该待的地方,至于你……”
慕瑶摇头,毅然打断他道:“寒,不论天涯抑或是海角,慕瑶与你永不分离。”
夕阳最后的一点余光挂在天际。
今日的事情实在诡异,叛乱来得快去得也快,犹如一个戏班子,你方唱罢我登场,轰轰烈烈的上演了一幕戏剧,便急匆匆的退去了。
皇城中一切事务,已经在宣振天的指挥下恢复正常。这会儿,还心有余悸的众人才想起东方皓哲不知所踪。
一时,所有人都慌了神的找寻东方皓哲。
御书房。
不论天翻还是地覆,这里依旧的平静。
殿中的灯火早已燃尽,四周一片漆黑。
“咿呀”一声沉重的开门声,打破了此间最后的宁静。
“呀!”一声尖锐的惊呼,乾安连忙冲了上来:“皇上,您真的在这里!”
白天发生叛乱之时,没人知道乾安去了那里,这时他再次出现,也没人觉察到他是从哪里蹦跳出来。
“皇上,您怎么了?”
当乾安靠近才发现,东方皓哲竟然一动不动的斜躺在地上。
“皇上。”
他再次呼叫,可是东方皓哲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皇上,您没事吧?”
再三呼唤也都得不到回应,乾安的心猛然一跳,小心翼翼地蹲下。
他伸手去试探一下东方皓哲的鼻息,竟然没有了气息的流动,他正要大叫的时候,却见漆黑中蓦地出现两道精光,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在做什么?”喑哑的嗓子在此间显得格外深沉。
“陛……皇上。”乾安着实被东方皓哲吓到,连说话都哆嗦起来。方才如果不是东方皓哲突然睁开眼睛,他还真的以为东方皓哲已经驾崩。
“出去!”东方皓哲命令。
“皇上,所有人都在找您,还有容妃娘娘……”
“出去!”东方皓哲再次下令。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简单的两个字竟然有些声嘶力竭的感觉。而且,他还在连连咳嗽。
乾安虽然在东方皓哲身边的日子不长,但是却十分熟悉他的脾性。
他紧张地看着东方皓哲,正犹豫不决之际,竟然看见东方皓哲明黄色的龙袍上有一处怪异的污迹。初时他还不为意,但听到东方皓哲这般有气无力的声音,脑子里猛然窜出一个念头,当下又仔细打量起那片污迹来。
“啊!”乾安蓦地一声惊呼,“皇上您受伤了?”
原来那片所谓的污迹,竟然是血染出来的!
几个时辰之前,就在这里,是东方皓哲与段寒的最后一场对决。
那时,东方皓哲自以为压制住了段寒的剑气,为求一胜以至于不顾一切,手持“浩瀚”潇然刺出,却留下了腹部空门。
可是他着实没有想到,段寒竟然以半寸之差险险避开了这封喉的一招。随即段寒以退为进,反手握剑,朝着他腹下刺了过来。
生死,就在一线之间。
凛冽的杀气迎面而来,段寒的剑刃已经贴着他的肌肤,他的下腹马上就要被长剑刺穿,而后,即便段寒飘然而去,他也将会负伤失血而亡。
剑起,影落。
时间也仿若停止了。
半晌,东方皓哲竟然没有感觉到一丝痛楚。
他低头看向下方,只见段寒的剑停在了他的下腹。此时,甚至段寒的手只要轻轻一抖,锋利的剑刃也能刺穿他的衣裳,割破他的肌肤。
“为什么停下?”
“胜负已分,还有必要继续吗?”
“你这是在怜悯朕?”
段寒没有回答。
他赢了。不管是他所率领的叛军发动的政变,还是这场私下的决斗,段寒都赢了!输的人是他自己,输的人是东方皓哲!
“朕不需要怜悯。”
东方皓哲快速的转动手中长剑,逼向段寒。段寒连忙后退,两人又纠缠起来。十几招之后,东方皓哲一跃而起,剑走偏锋,来了一招险中求胜。
段寒看着“浩瀚”逼近,剑气已经吹得他鬓发飞舞。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晦暗不明的光芒,整个人竟然一动不动。
当东方皓哲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血溅,无声。
顿时时间也停止了。
半晌,东方皓哲问道:“为什么不避开?这一剑你明明可以避开的。”
段寒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笑着应道:“这是我欠你的。”
“朕说了,朕不需要怜悯。赢了便是赢了,朕堂堂一国天子,九五之尊,岂会输不起?”
段寒摇头:“段寒的性子,皇上不是最清楚吗?我从来就不想争些什么,从来就不想!”
“你今日来不就是要与朕一争高下吗?”
“我刚才已经说过,今日来只为了求一个真相,”段寒目光灼然的看着东方皓哲,一字一顿道:“我要知道谁才应该是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
东方皓哲惊诧的看着他。
段寒伸出沾了血的手,像一个长辈般在东方皓哲肩上很厚实的拍了拍,嘴角露出满足的笑意,说道:“我如今已经找到了这个主人。”
至此,一切已经落幕。
“皇上。”东方皓哲突然安静下来,乾安更是不放心。
“出……咳咳……咳咳。你再不出去,朕要你五马分尸!咳咳。”东方皓哲不停的咳嗽,只能狠狠地瞪着乾安,已经无力再多说一字。
他的心累了,累得不愿再与人说话。
乾安着实不敢违抗君命,只好领命退下在门外伺候。
当乾安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东方皓哲苦涩的笑声。
只听他在自言自语道:“张丞相当日说得不错,朕出生帝皇之家,又登上了九五之尊,就已经注定了朕要一辈子孤独寂寞……”
东方皓哲之后的话语,愈发的小声。
乾安不敢逗留,最后竖起耳朵,大概只听到了几个字:“……段寒……朕绝对不允许……离开……”
踏出了殿外,乾安小心的关上了殿门。
当最后一丝余光被隔绝在这门里门外之时,乾安眼睛露出了一种诡异的光亮,喃喃说道:“请皇上放下,剩下的就交给乾安吧。”
第五十四章曲终人散一个月后。
西南小镇。
每日来往这里的也不过十数人,实在是个小得连名字都让人遗忘的地方。
此时,却见一个身穿蓝衫长袍,眉目非常清俊的男子驾着辆不大不小的马车路过小镇。
男子入镇之后买了不少衣物和粮食,却没有逗留便一去不还。
也许,这样的小镇冷清得连路过的商客都不愿意多停留一刻。
男子驾车刚出城郊,只听车厢里传来一把清脆圆润的女声:“寒,刚才为什么不在镇上休息一会儿?”
“情况有变。”
“他们派人追来了吗?”
“应该不是。”
“可是……”
“瑶儿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说罢,男子手下一使劲,马车又加快了速度。
若是有人能仔细一看,便能发觉这男的长得英俊不凡,女的则美若天仙。这对恩爱的年轻夫妇,不是在京师消失了的段寒和慕瑶,又能是谁?
那日从京师出来,也不知道段寒和慕瑶是为了避难,还是游玩,总之两人一路南下,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西南荒凉之地。
马车又走了好一会儿,慕瑶还是不放心,问道:“寒,来的人你能知道是谁吗?”
段寒沉吟了片刻,应道:“能懂得骁军暗号而又不愿意直接露面,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可能是……”
慕瑶接过话:“振天?”她眼睛一转,立即笑道:“一定是振天。”
虽然他们已经沦为天涯人,可是此时此刻仍然能够见到熟人,心里竟然有说不出的喜悦。
“振天毕竟还小,你当时这么匆促的把所有事情都交给了他,他真的能抵挡着全部人的压力吗?”
“振天跟随我多年,若是他连这等事情都处理不好,我这个当师父的又有何颜面?”
慕瑶犹豫说道:“可是皇兄和风将军的身份毕竟不同,皇上真的愿意放过他们?还有楚离将军,他手上还有一支楚军,皇上也愿意放过所有人?”
“他们都是无辜的。瑶儿你放心,振天既然答应了我,他便会把我交代的事情做好。不然,只要他有一丝没做好,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见我。”
如今,宣振天主动留下联络暗号,不就表明他完成了段寒留下的任务吗?
这样荒芜而又偏远的地方,谁也不愿意多待。段寒沿着东北而行,不出两里路,果然看到了一辆马车留在路中央。
“到了。”段寒声音中也有一股藏不住的喜悦。
若是熟悉段寒的人定能发现,今日的段寒,早已经不是那个孤高倨傲,冷血无情的靖宁王。
“吁!”段寒把马车停在那辆马车相距不到半丈的距离,这才看清对面的车辕上竟然坐着一个紫裳少妇。
少妇像是受了惊吓,一下子跳下马车,满脸愕然的打量着段寒。她嘴巴几度张合,几度欲言又止,转过身去卷起幕帘子,欢呼叫道:“娘,相公,大哥……大哥他们来了。”
段寒来不及思索少妇的话,眼睛已经被车厢内的景象彻底震慑了。
只见车厢之内,左侧坐着一个秀发高挽的农装妇人。
这妇人光是坐着一动不动,她所表现出来的从容恬静,雍容华贵以及绝世美颜,即便没有胭脂水粉的修饰,天生的素颜也足够让人神迷晕眩。
而在农妇对面,则斜躺着一个与段寒有五六分相似,眉目却更加清秀,一双眼睛仿若闪亮的夜星,却隐隐透出一股邪魅妖娆的少年郎。
这样灵动内蕴的两个人物,世间实在少有!
段寒痴痴的看着他们,只是痴痴的看着他们。
即便眼前所见是幻想,但此时此刻,他宁愿永远也不要清醒。
突然,他想起了东方皓哲。
就在段寒处理完东慎之事从北疆回来之后,东方皓哲曾经对他说:“京城虽繁华热闹,可是却始终留不住你。你终有一天是要离开,到了那时,朕会送你一份礼物……”
直到这时,段寒才幡然醒悟。
从今日起,这世间再也没有靖宁王,没有公主,没有奕王,没有梅妃。
眼前,只剩下一家人。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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