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来时,平宁仍在床上躺着,面颊泛着红。
这是卓羽第一次近距离的看皇帝,他留着两撇胡子,双眼皮已经耷拉成了三角形,依依稀稀能看出年轻时的容颜。
他走到平宁的床边,靴子踢踢踏踏地响着,平宁吓了一跳,睁开了眼睛。
皇帝俯视着平宁,俯视着这个被他抛下了十二年的女儿,平宁乌发红唇,一如当年。皇帝伸出手来,拨去了她嘴角的碎发:“你长得愈发像你的母亲了。”
平宁呆呆地望着他,忽然长叹一口气,一缕愁思显露在眼睛里,恍然间竟不像个痴儿。
皇帝的心震了一下,转头去问太医:“烧退了吗?”
太医低着头:“还没有,可是好了些。”
一旁的太监忽然开了口,声音低哑:“怎么好端端的,就发烧了呢?”
卓羽凝神看着,他认得这个太监,与他差不多的日子进宫,如今早已混得风生水起。
这个太监大名陈振,安兴六年,即十二年前,宫中谕令:凡各府专管教化的官员,一旦失职,皆净身入宫,训诫宫中女辈。一时间各路官员皆恪守本职,无人愿意入宫。
谕令下达两个月后,西阳府陈振自请净身,入宫当值。宫女太监皆极为敬重他,唤他“陈先生”。
陈先生风头无两,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奉命照顾皇帝起居,每日谦卑恭顺,也有看不惯,背地里叫他哈巴狗的。
卓羽看着陈振袍角上精美的刺绣,做阉人的,从来也分三六九等。
于是他小心地回答:“公主仿佛是受了惊吓。”
皇帝皱着眉头:“鬼神之说,难不成是真的?”
陈振仍旧低着脑袋:“皇上,宁可信其有啊。”
一旁的太医开了药方,叮嘱卓羽:“拿着方子去太医院抓了药,吃个几日便好了。”
卓羽拿过方子,皇帝忽然开口:“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其他宫女太监呢?”
卓羽简单地回答:“睡了。”
“主子还病着,其余人等怎么能睡!”吹胡子瞪眼的,面上一派愤怒。
卓羽和陈振赶忙跪下,陈振磕头如同捣蒜:“皇上息怒,奴才明日便去内务府再拨些人来,皇上身子要紧,千万不可动怒啊!”
皇帝喘着气,卓羽悄悄地看向床榻之内的平宁,她已用被子裹住了头。
皇帝走后,卓羽想要扯下平宁的被子,平宁抓着,不让他动。
僵持许久,平宁松开了自己的手,卓羽一点点移开她的被子,平宁的眼睛红红的,眼角挂着泪滴。
卓羽俯下身来,贴着她的脸,平宁的面颊冰冰凉凉,她还在流泪,一点一点,冲刷着他的肌肤。
他小声地说:“平宁啊,你怎么会为了他哭呢,不值得的。”
平宁闭上了眼睛,哭出了声,卓羽蹭着她的脸,恍然间竟觉得屋外是瓢泼大雨,可是他明白,并没有,屋外的天上甚至闪烁着几颗星星,他说:“平宁,你说我赌赢了吗,你父皇来了,他会给你解禁吗,他只要给你解了禁,往后我带你出宫去吃小馄饨,便不用像上一次那样大费周章,也不用看人眼色,过得辛辛苦苦……”
平宁并不回应他,她只是哭泣,他由着她哭,并不去阻止,只是仍旧与她脸贴着脸,仿佛他的脸颊是海绵,能够吸走她的泪水。
鞑靼人进京的时候,柴云正在绣一个荷包,霜降拉着她,说是要她和她一块儿上街看胡人。
柴云纠正她:“是鞑靼人,不是胡人。”
霜降笑道:“都是一样的,姑娘,你就陪我去看看嘛。”
柴云拗不过,携了霜降来到鞑靼使者经过的路上。
早有许多人围在这路边,以老人和孩子居多,众人叽叽喳喳,远远地,只见一条长长的队伍从街边的路口拐过来。
为首的鞑靼使者高鼻深目,上身的袍子很短,露出长长的一段裤脚,霜降看着惊奇,用手指了指他,那鞑靼使者一眼扫过来,目光凶狠,霜降赶忙躲到了柴云身后。
柴云护住霜降,霜降身子一偏,队伍中一个半大的孩子样的鞑靼人扯了霜降腰间的钱袋,转身便跑。
柴云伸手敏捷,转头便擒住了那孩子的手腕。
那孩子蛇样的挣脱,柴云拍他的头:“把钱袋还回来!”
那孩子嚷了几句柴云听不懂的话语,领头的鞑靼使者走上前来,盯着柴云看了两眼,柴云只觉得浑身的不自在,那使者劲头大过柴云,硬生生地夺下了孩子的手腕,露出一个放肆的笑容,那笑容直对着柴云,像极了挑衅。
孩子欢呼一声,归了队,鞑靼使者扭头走开,柴云忍不住想要评理,又觉得自己铁定打不过他,正踌躇着,霜降却显露出难得的冷静:“姑娘,算了吧,我们回去,别给人说闲话。”
柴云气呼呼的转头回去,霜降起先沉默,进了国公府的门,却骂起来:“那帮鞑靼人还真是没有规矩,被人捉住了还没皮没脸的抵赖。”
柴云站在院子里踱步:“一个使团出使我朝,按理说来两三个人足矣,偏偏要来个成百上千号人,他鞑靼人是想做甚,沿街抢掠吗?”
说完,便沉默了起来,霜降说道:“姑娘,怪我早先没告诉你,据传闻他们确实是沿街抢过来的,可是他们好奇怪,长得奇怪,穿得也奇怪,所以人们耐不住,还是上街看他们。我觉着我们衣着华贵,按理说他们不敢抢才对,结果,未曾想……”
柴云叹道:“不抢我们,难道抢那些衣不蔽体的穷苦人家?他们身上能抢到什么?”顿了顿,又问:“你那钱袋子里有多少钱?”
霜降道:“两卷绣线。”
柴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平日钱袋里不全是银瓜子么?”
霜降也笑:“昨夜我睡不着,将那钱袋子里的银瓜子倒出来,翻来覆去的数了两遍,春雨嫌我吵,还骂我来着。”
柴云心情好了一些:“那抢了你东西的小孩子,指不定怎么气恼呢。”
霜降算了算时辰,道:“小公爷是不是快下朝回来了?”
柴云看着正午的大太阳:“应是快了。”
霜降凑到柴云跟前:“姑娘,你可知道小公爷在朝中是什么官位?”
柴云笑笑:“自然是知道的,你可听说过一个官位,叫太常少卿?”
霜降摇头:“我只知道内阁首辅次辅,将军啊,太傅什么的,这个少卿,我还真没听说过,这是几品?”
“四品。”柴云答道。
“啊?官位如此之低吗,我以为小公爷早是一品大员了。”
“你个傻丫头,你小公爷入仕才几个月?还亏了他的爵位,可以被推举为官,有些科举考上来的寒门子弟,从六品七品开始做起,久久晋升不得,只得熬资历,致仕时混个三品,已是谢天谢地了。”柴云解释给霜降听。
霜降听罢,只觉得生在富贵人家真好,可也来不及细想,春雨便来催她做饭了。
鞑靼使者到达皇城时,这里刚举办完一场小型法事。
公主殿内一片狼藉,满地的符纸与一段段的桃木枝。平宁的烧已完全退了,柴云在纸包里写着,六个时辰后,病愈。
此前来的是一个黑袍黑帽的道士,一把拂尘舞的出神入化,平宁呆呆看着,忽然害怕起来,卓羽捂住了她的眼睛。
那道士做完法事,皇帝恰好过来,道士问卓羽道:“这公主殿里似是有冤魂长期聚集于此,公主殿是否时常大门紧闭?”
卓羽点点头:“大师神机妙算。”
道士叮嘱卓羽:“这样可不行,即便我为你们驱了邪祟,终有一日,会有新的,再次聚集,坏就坏在这宫殿的风水是在不妙,这里是否曾出过人命?”
他这花问到了点子上:“十年以前,有个逆臣在这里被杀。”
皇帝在一旁变了脸色,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道士点头:“往后这公主殿最好不要住人,若是住人,也要大门常开,进进出出的,给这宫殿带来点儿生气啊。”
皇帝听了,对一旁的陈振说道:“传朕口谕,平宁公主的禁足,从即日起解了。”
卓羽有些激动,他的手在颤抖,他强压住内心喜悦,道:“谢皇上。”
皇帝问陈振:“昨日你说拨给公主殿的人送来了吗?”
陈振低头:“人还在挑选,晚些时候便能送来。”
皇帝点点头,回头望了望屋里的平宁,犹豫一阵,还是走了进去,摸着平宁的头:“父皇还有要事处理,父皇见你如今如此安静,不似多年前的癫狂,心里好受了许多,也就不再让你禁足了,父皇走了。”
说罢,在众人的跪拜中走了出去,而平宁只是低头,看也不看他一眼。
叫皇帝一行人走远,卓羽向那道士道谢:“大师也许不知道,您此次帮了我大忙。”
道士颔首:“不,我也许知道呢。我与柴掌家的师父是多年旧友,这个忙我愿意帮。”
卓羽心下恍然,对道士说:“谢过您,也谢过柴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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