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笼罩,如酥春雨滴落于汉白玉石阶,盘踞在石柱上的金龙傲视四方,未央宫前殿百官来朝,只是此刻,金屏画扇的帝座之上空无一人。
即位的时辰将至,新皇却久不现身,群臣不禁私下议论,窃语声掩去殿外风雨交融之音,更掩去东阙门前叛乱厮杀之声。
风停雨歇,最后一丝鲜红随春雨流入排水道,汉白玉地板皎洁如故,空气中弥漫开花草芬芳。云开雨霁,旭日从东边升起,冉冉金光普照,恩泽大地。
天禄阁内,一烟青色身影斜倚在棋盘之上,清脆落子声响起,一盘终了,白子溃不成军,黑子大胜。
“公子,事已办妥。”黑衣男子跪于门口,身上披了一层雨露。
钟鼓声响起,恰至吉时,缥缈庄严的旋律自院而来,悠扬传入未央宫内,群臣顿时肃立两侧,低眉颔首静候。
娇小的玄黑色身影踏宫步自远处而来,仔细看去,不过一总角小儿。
此子姓傅,名唤怀玉,乃先皇朝帝独子。
他右手被一冰凉瘦弱的手牵着,一步一步朝最高位走去。
那男子着一烟青色大袖直裾,上绣素银暗纹,朝晖掩映下恍若萤光闪烁,举手投足间飘逸如仙,墨色长发如月华倾泻,上绾一青竹白玉簪。墨眸慵懒之至,总摆露个似醒非醒模样,左眼角下点缀一朱砂泪痣,端的个天人之姿。
只可惜,他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呈现出一病态虚弱之势。
这个刚满十七岁的男子,五岁封王,十岁入仕,十二岁官拜鸿胪寺卿,位列九卿之首。
是大邺君臣口诛笔伐的祸国奸臣,是天下女子趋之若鹜的佳胥良人。
亦是今日即位幼帝的小皇叔:傅衍。
不过这位拥有泼天权贵之人,因身子孱弱,素来深居简出。
太上皇永安帝在位期间倒还算是勤勉,十次中能有三次出席,然则永安帝逝世后,朝帝在位四年间,却是鲜少出没,统共算来,也不过三次。
如今朝帝驾崩,幼子即位,他如何出现了?
听闻朝帝驾崩前曾招他入宫,莫不为的此事?可朝帝就不担心傅衍夺位么?老臣们暗自揣度,肚子里九曲八转,愣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一些新入朝的年轻官员对傅衍行迹早有所耳闻,却是未缘得见,只在朝帝入葬时遥遥瞥见那站在幼年帝君身旁的一抹烟青色桀骜背影,甚是模糊,依稀觉得恍若谪仙之姿,缥缈不似凡人。
如今能近距离一观傅郎姿容,自然免不了大着胆子打量几番。
“看孤作甚。”眸中霎时卷起星光万千,妖冶不可方物,余光在殿内流转一个回合,群臣当即噤声垂首。
被他眸光拂过的几个臣子手心不觉渗出冷汗,尤其是千里迢迢从封地赶来的六位藩王,方才傅衍看的,似乎就是他们……
傅怀玉的另一只手不由握紧,他低下头咬了咬牙,复又重新抬首,坚定不移地朝帝座走去。
同样五岁,他五岁即位,比这位名冠天下的皇叔更了不得,终有一日,他会夺回一切荣耀。
这系列动作很快,但尽数落在了傅衍眸子里。他收回视线,眸底仍然是那股子懒惫,看不出分毫其余情绪。
新皇落座,傅衍当即松开牵着傅怀玉的手,负手立于他身侧,这一简单动作却尽扫先前聊赖,张狂之气顿显。
放在龙椅上的小手紧握金制龙头,骨节泛白。
宣旨公公承德奉出诏书,百官下跪俯首,除了立于帝位左侧的傅衍,他神情戏谑,半垂的眼眸不知在看向何方。
傅衍自十岁入朝以来,从未向任何人下跪过,即便是对昔年永安帝,也未见谦恭。
帝王都不配承他一跪,区区诏书,安可令其屈耶?
此等场面,一些老臣早已习惯,皆是假装未见。
仍有不服者欲厉声呵责,但当傅衍若有若无的眼风扫过时,心头顿生恐惧,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承德咽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刚欲开口,殿内传出一声虚弱的咳嗽,如空谷幽潭里无端落入一颗石子,声音微弱,但渗人得紧。
群臣的头埋得更低,有甚者额头已触及手背,滴滴冷汗滑落地板。
“快传御医!”承德忙收起诏书,冲着殿外大声叫嚷,新帝即位在他们眼里尚比不上傅衍一声咳嗽。
见他微一摆手,承德又退了回去,站在一旁听候差遣。
“皇叔身子不好,来人扶皇叔去殿后歇息!”
年轻气盛的幼年皇帝按捺不住心绪,出言表明自己存在,并以极霸道的口吻宣誓权利归属,同时,朝堂上的一声‘皇叔’也算给足了傅衍面子。
只是这声‘皇叔’中,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担忧,他终究,还只是个善良的孩子,一个在不久前还粘着皇叔的孩子。
眉毛一挑,傅衍眸中隐有光芒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慵懒姿态,喉结轻动,淡道:“孤无事。”
没有应承,更枉顾礼节,轻描淡写三个字,折了幼年帝君半数锐气。
愤怒的幼帝再说不出半个字来,他到底,还是太不懂事故。
再不理会幼帝神情,怠惰地抬眸环视殿内,傅衍将众人神态尽收眼底。
除了鲜少几位老臣还保持镇定自若的姿态外,余下官员皆是一副胆战心惊模样,自然,还有部分同幼年皇帝一般愤恨,这种人一般是新入朝、未与傅衍有过多接触的官员。
“念。”狭蹙的桃花眼半眯,他懒洋洋吐出这么一个字,有如三月春风掠过湖面,顷刻间冰雪消融。
百官心口大石一松,如蒙大赦。
承德抬手抹额,发现手背上竟满是汗珠。但他终归是见过大风浪的老宦官,遂定下心神,念起了朝帝遗诏。
邺国一百二十七年,新皇登位,称:怀帝。
念帝年幼,请太傅沈墨为师,协三公辅朝堂政务。
登基大典在诡谲压抑的气氛下结束,那位站在帝位左方的谪仙男子最先离席,琳琅环佩,似晚风拂过竹林,卷来翠竹习习清香。
这一刻,群臣不禁作想,若这个人并非那般狂傲猖狂,若这个人并没有权势滔天,若……可一旦如此作想,傅衍也就不是傅衍了。
遥望那抹烟青色身影远去,年轻官员们脑中忽而响起坊间相传的民谣。
邺有傅郎,公子衍兮。
耽兮思兮,不得见兮。
言彼公子,眸如桃夭,白玉绾丝,
圭兮壁兮,可以为友耶?
邺有傅郎,公子衍兮。
念兮盼兮,终得见兮。
瞻彼公子,瞳如秋水,下点丹砂
萧兮瑟兮,可以为友耶?
公子傅郎,慕名早早。
明兮慧兮,善谋略兮,从无遗策兮。
公子傅郎,姿容绰绰。
如烟如墨,如松如竹,比于仙人美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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