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毕,她挺立于战场,鲜血染红了她的双眼,她冲着远处的父亲迟缓的露出一笑,然后拖着缓慢的步伐走过去。这一战,双方都死伤惨重,能像她这样还活下来的人并不多,何况只是个无名小卒。可她就是活了下来,还活的好好的。
她一步步靠近她的父亲,那个仍坐在马上的男人。最后她站定,仰头望他。她摘下头上破损得不成样子的头盔,扔在地上,如瀑的黑发散下,他才认出她,他的小女儿。她举起手中的戟用尽全力扎进头盔,最终将它固定在土里。她听到自己三分嘲弄三分悲凉三分怨恨一分冷毅的声音响在两人之间:“再卑贱如我亦有存活的机会,再高贵如他们仍逃不过一死。爹,你说是不是?”
那一刻她的眸子里好似沉睡千年的睡火莲绽放,美得惊心动魄。她不等那个男人回答便转头,因为她看见了他,那个救她的少年,正跨在一匹枣红的马上,四蹄却是被鲜血和尘土渲染,依稀可见曾经雪样的白。她深深鞠了一躬,起身道:“救命之恩,值此无以为报,来日若有机会定当报之。”
年少明朗,他粲然一笑,“以身相许如何?”
她神色一顿,瞥见他腰间玉穗,只低头作答:“殿下说笑了。”
是啊,不过是说笑罢了,可她终是当了真,而他,真的只是说笑而已。
战争结束,可她眼里的那两朵睡火莲却从未凋零,只不过在大部分的时候,它们都收敛着花瓣,继续沉睡。后来班师回朝,父亲继续无视她,她也无所谓。四姨娘和五姨娘最终还是没能生下孩子,她再不是从前的她。
有时那个少年将军会来府上做客,与父亲商讨些什么,偶尔路过八角亭,会听她弹奏一会儿,也因为如此,府里的下人再不敢随意辱骂她,她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如果他不曾说出那句话,她还是很乐意与他一直这样下去的,可一年又一年的弹奏,不过换来这样的真相,她也不知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手下力道越来越重,指尖的痛感却没有唤醒沉浸在梦中的她。终于,二十七弦尽断,她才如大梦初醒般,怔忪了片刻,她静静地唤来下人:“把这些收拾下去,最近几天就不要再拿瑟与我了。”
再未看一眼,起身回了婢女的搀扶,独自出了八角亭。
夜里霜露重,柳下朝烟终于支持不住,晕倒在地。
四周无人,怀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柳下朝烟的背后,她扶起柳下朝烟,一掌在她的背后,绵密温暖的内力缓缓输进柳下朝烟体内,柳下朝烟气色好了很多。在她醒来的前一刹怀朱点了她的睡穴,她又昏睡过去。
“真是麻烦!”怀朱抱怨了一句,脸上却是松了口气的神色。她抬头仰望空中那一弯弦月,忍不住轻叹,“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可再低头看看怀中的柳下朝烟,只能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算了,不想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柳下夕岚学着柳下府的规矩,柳下朝烟继续回李芑的院里干活,怀朱周转在一群丫鬟小厮之间,赵芙每日与琴棋书画作伴。
月亮胖了起来,月中,柳下朝烟被调到大夫人房里,做端茶倒水的活计,比之前轻松了不少。大夫人并不怎么使唤她,她的日子更清闲了。
月末,管家说三皇子加冠之礼已至,李府会请三皇子来府上做客,人手紧缺,要求新来的十几人都留在府上,不得回家。柳下朝烟无法,本想托人出去跟夕岚传个信,但奈何又没有钱银搭线,只好作罢。
怀朱这几日都有些不在状态,好在她与府上的下人关系都还好,倒也没什么大问题。
“真是麻烦啊,柳下朝烟还好办,柳下夕岚怎么要嫁皇子呀。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而且她嫁得也不是普通人,我要怎么把她带走呢?抢婚?开什么玩笑,要是被她哥哥知道我毁了他妹妹的清誉就完了。”怀朱两道好看的眉都绞在了一起,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几日后三皇子行加冠之礼,主要的过程自然是在宫里完成的,沐晛被封为缡王,封地在沐国南边的黎河一带,与都城含光比邻,食邑一万五千户,两年后可前往封地。现仍住在原来的三皇子府,只不过换了个牌匾,称缡王府。
缡王回府自是要办宴席,晚宴从申初开始,凡是含光城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当然,不少都带着自家的女儿。
柳下夕岚一下马车就引起了一众惊叹声,他们自然不是惊叹于她的美貌,毕竟这次晚宴上不乏些花枝招展的妙龄少女。他们只是讶异于柳下家居然真的有个千金,虽然之前也有不少人传言这次柳下家会送出千金,但大部分的人还是一笑了之,一直以来柳下家都是没有子嗣的,如今冒出个千金来,还真让他们大吃一惊。
柳下夕岚紧紧地跟在柳下宗一身后,看着这个她要称之为“爹”的男人,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如果不是她现在还有利用价值,这个男人怕是连记也记不起她了吧?柳下夕岚苦笑。
跟着柳下宗一拜过众人后,夕岚便被打发走了,这正和她意。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里,她曾过过那么苦的日子,凭什么这些人可以这样轻易的过得如此好?他们的一切都那么虚假,就像水里的鱼,明明看到它在这里,可就是抓不住,因为事实上它在别处。
柳下夕岚穿着单丝碧罗笼裙,如绸的青丝用一根如意碧玉长簪绾起。夕阳下,缡王府中的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她四下打量一番,还是决定向不远处的桃林走去。
缡王府的桃树被修剪得只比一人高那么一点,花农的手艺极好,每根桃枝上都缀满了花苞,桃花初开没多久,看上去倒是一片嫣红。柳下夕岚轻嗅,芬芳满腔,若用这花瓣酿酒,想来也是不错的。这么想着,心里的郁结也散了不少,如果她的后半生只能在这里度过,能有个喜欢的地方也不错。
手不知不觉抚上花枝,柳下夕岚浅笑。正思索间,身后的婢女上前说到:“小姐,老爷叫您过去。”
柳下夕岚轻轻点头,转身随她们回去。
此刻已是掌灯时分,堂内觥筹交错,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柳下夕岚也懒得分辨他们是达到目的还是兀自强颜,不过是张面具而已。席上那些达官显贵谁不是在想着如何攀龙附凤?呵,她不用摸也知道,自己和他们一样,都戴着一张丑陋不堪的假面。
虽如此想着,脚步却未放慢,进了堂内,给众人行了礼,才走到柳下宗一身旁。
柳下宗一对着上座的男子笑道:“王爷,这便是犬女柳下夕岚。夕岚,还不快来拜见王爷。”
柳下夕岚头也不抬,只听命盈盈拜倒:“民女拜见王爷。”
听到沐晛“嗯”了一声后,柳下夕岚便退到一旁,不想再与这场面有什么关联。可是柳下宗一哪能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立刻趁热打铁到:“前几日小人有幸得到一尊七彩碧玺的观音像,不知王爷是否肯赏光,到寒舍一见?”
还未等沐晛开口,李家的当家主抢道:“柳下兄,你这就不厚道了,既令府千金已至,何必再多此一举?机会总得分给旁人些,王爷您说是不是?”
沐晛想着反正柳下夕岚势必要娶,再走一趟也是多余,若是柳下家垮了,李家定会顶替柳下家成为含光城最大的富商,这个时候拉拢下李家也没什么不好。便应下来。
李家的当家主一听就乐了,立刻举杯道谢。沐晛笑笑,继续着这场宴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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