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跨院厢房内,拂尘捏着手里散发着热气的羊肉包子,半晌不送进口。
妆秀端起小碗,勺了白粥,吹了吹递到她嘴边,劝慰道:“也就大半日功夫,且还有红裳呢,到时听她吩咐必不会出错的。”
拂尘咬了送到嘴边的青花小瓷勺,一口粥没还有咽下,瞥到庄秀面容恬静,双目含笑,便觉得不好意思来,红了脸将拿在手里的羊肉包子几口吞下,自己接过勺子,道:“庄秀姐姐,你也快些用饭吧,我都省得的。”
庄秀看拂尘梳起的双丫髻便觉好笑,拽了下她的发髻:“不妨事,我拿你当妹妹呢!”
拂尘闻言,脸红得更厉害了,眼珠转了转,岔开话题道:”二姑娘不让我出门不说,昨儿因为大半年前的芝麻小事还训斥了我一顿,可恶着呢。”
庄秀打开南瓜盅,将里面的八宝饭满满盛一碗推到佛尘面前,道:“还不是你出手救了文梧少爷的丫头才落了人眼?你当她关着你是害你呢!”
拂尘也是清楚的,只是想到陶文姜那诸多磨人的手段,终究不想承情,她低头不言,闷头吃了几口粥,抬头看到庄秀正慢条斯理的剥着一颗白水蛋,心里暗想:“姑娘反复无常,喜怒不定,就是好意也凶神恶煞一般,哪里像庄秀姐姐和风细雨,闺秀风范,只可惜庄秀姐姐寄居在陶府,不是姑娘也不是大丫鬟的,身份也多有尴尬,待自己更大一些离了陶家,定要帮扶报答庄秀姐姐。至于陶文姜,她若收敛了嚣张,自己宽宏大量倒也不会太与她为难,她若能央求,也不是不可以给她一些好处。”
拂尘接过庄秀递过来的白水蛋,气吞山河般吞下,似看到自己策马奔腾,弓弩一开则箭若流星,陶文姜骑着矮脚马只能远远跟在后面,又怨又羡,悔青了肚肠,想到得意处,连今日侍候陶文姜去拜寿的焦虑都抛之脑后,全然没有方才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她想得迷了心,见了陶文姜也自觉善恶到头终有报,再不局促,反偷眼看陶文姜,见她与那日宴请许家又有不同,大红刻丝对襟袄富丽精美,立领和袖口上都镶了一圈白色狐狸毛,称得小脸儿越发莹白如玉,梳了双丫髻,两边还垂挂下来米珠流苏,手上戴了坠了铃铛的蓝宝手镯,摆动之下有灵动的叮铃声,拂尘暗暗唾弃:“一等的好相貌再加上九转玲珑的心肠,怨不得坑得别个家破人亡呢。”
又忍不住偷溜了一眼,觉得文姜这身装扮虽娇俏却显得有些稚气了,还待再细看却正对上陶文姜冷中带煞的眼神,心虚之下连忙低头扶她上了马车。
陶文姜心绪不算上佳,也不理会这小麻烦的异样,上了马车便闭目养神,马蹄得得声中,陶文姜听得人生渐没,知道这大概是进了武安侯府的住宅附近,不一时马车便停了下来,红裳接过她掌中手炉,又替她披上了昭君帽长披风,护得严实方才要扶她下得车来,已有婆子福礼送上脚踏。陶文姜坐卧多时,腿脚有些发麻,一步踩空,就要向前跌下,索性身旁有人眼疾手快,将她腰肢轻轻一带,便安稳得落下地来,正是那眉心有红痣的小丫鬟--拂尘,不想她看起来细弱,倒有一把好力气。待撤了脚踏,陶文姜抬起头来看到双扇朱漆大门,门口有十几位小厮婆子矗立,皆低目垂首,不敢望视。她又向前看去,母亲已下了车来,黄氏一身茜红色富贵牡丹缠枝袄裙,梳了美人桃心髻,髻顶着大红色的玉石宝相花,身姿姣妍曼妙,行走不动腰裙,又恁得端庄得体。陶文姜走上前去携了母亲,一行人在婆子们的殷勤问安下进了府门,已经有四五小厮疾步向内跑去,想是各处通报去了。
陶文姜虚扶着母亲向内走,一边打量着府内构造,陶家质朴,黄家华丽,武安侯府则是宏伟大气,房舍整洁,视野宽阔。马车本就停在内院门外,跨过两道门就是内院所在,一路都有仆妇磕头请安,皆循规蹈矩不见聒噪,又有一个穿着紫色通袖长袄的妇人等在门前,元宝发髻上带着牡丹大钗,脸颊带笑,神采奕奕。还未等陶文姜等人走近,便开口招呼道:“真是贵客迎门啊。”
黄氏也回应道:“多年不见姐姐,不想还是这样爽利。”
那梳着元宝髻的妇人明显愣了一下,再开口时,笑意又真了三分:“妹妹真是好记性,时隔多年倒还记得我。”
黄氏笑道:“想来也有二十年了,我当时跟着母亲来侯府赏荷,满塘荷风送香,郑姐姐准备的荷花宴声色香俱全,别有趣致,以致于我们小姐妹很长时间都在效仿。”
提到年轻时的趣事,那郑姐姐更是笑逐颜开,眼神溜到陶文姜身上,倒是一滞,哎哟了一声:“这可是你家的姑娘,瞧瞧这模样。”
黄氏对着陶文姜道:“这是老武安侯夫人的妹妹,也是京城田家的掌家太太,你可要称一声田夫人。”
田夫人忙嗔道:“你都唤我姐姐了,怎的还让小女儿叫我夫人,就依着咱们的礼,叫一声姨妈吧。”
陶文姜叫了一声田姨妈,行了晚辈见长辈的大礼,田夫人喜不自胜,扶起陶文姜,对黄氏道:“这一管子的好声音,真个儿跟黄鹂鸟一般,听着甜人,看着也悦目,尽得黄妹妹真传。”说着就将两人往内院酒席上领,来到一处花厅,正对着一个小花园子,中间还有一汪池塘,养了满池的锦鲤,各个肥硕鲜艳,在塘中游来游去,花厅又是三间厢房,已摆满了桌椅,她们来的不算早,等小丫鬟高声通报,就看到厢房坐着的贵妇小姐们都有些骚动。
陶文姜只管跟着母亲向前走,眼角也快扫了一遍,东次间的人听到母亲的名号,或交头接耳,或抬眼张望一下,坐在中堂的人却都站起身来和母亲寒暄,母亲一一问候着,陶文姜听了满耳,大都是朝廷命官的家眷,想来过后自己和母亲也要在此落座吧。
田夫人笑盈盈的看这些命妇围着黄氏寒暄,也不催促。倒是黄氏笑道要早去拜会老武安侯妇人,众人才放过,田夫人看着更加满意,将黄氏往西次间引去,相比东次间和中堂的喧闹,西次间就冷清多了,只有两张桌子,几人坐在圈椅上围着罗汉榻上的老夫人讲话。陶文姜看她穿着暗红万字不到头的刻丝褙子,头发花白戴着如意大钗,额头上勒着貂皮玛瑙卧兔儿,手上带了几颗红宝戒指,手腕上缠了几圈双桃红碧玺石佛珠,虽面貌普通,衣饰华贵却气质温和,让人有亲近之意。
田夫人见了华老夫人,连声唤道:“姐姐快来看看,当年黄家千恩万宠着的小姑娘如今也是咱们朝廷重臣的夫人了,还有了跟她当年一般风采的小女儿。”
那华老夫人闻言也只对黄氏笑笑,温言道:“听说你跟着你家老爷十年未回京城,如今回来了,总算可安稳度日了。”
黄氏笑道:“多赖着圣上英明神武,政治清平,四时安定,做臣子自然便可安稳些。”
华老夫人笑道:“再太平也不如天子脚下。”,说着眼神扫到陶文姜身上,陶文姜和她碰了一个满眼,便弯了眼睛,甜甜一笑。华老夫人却被针刺了一般,瞳孔收缩了下,田夫人一旁笑道:“姐姐可知我所言非虚,这小姑娘可有当年黄家小姐的风采?”
啊了一声,华老夫人反应过来,对着黄氏道:“这便是你的女儿了?多大了,叫什么?”
黄氏回道:“还不到十四呢,她父亲给她起名文姜。”
华老夫人眼睛在文姜脸上又转了一下,错开眼去,才笑道:“灿若文锦,温顺和美,陶家相公定是极爱重这个女儿的,才给她起这样的名字。”
田夫人笑道:“这样的一个宝贝儿,哪家爹娘能不像眼珠子一样爱呢。”
黄氏也笑道:“就是太宠着了,以至于还像个孩子一般,半点不知道世事呢。”
几人说说笑笑,田夫人一拍手掌道:“这都站着说话儿,还没让客人落座呢。”说着看了一眼华老夫人,华老夫人果然开口道:“陶夫人就坐在这里吧,跟我这老婆子坐在一处,也可以给我讲讲这京城外的人物风情。”
方才还认为京城之外的地界是乡野之地,此时就想听各处的人物风情,黄氏怎会不觉个中有异常,今日文姜本就往小了装扮,莫非还入了华老夫人的眼?心中虽嘀咕,还是推辞着坐在田夫人身旁。
房中其他人则更吃惊,华老夫人是当今皇后的生母,儿子又是国之帅将,手握兵权,位高权重,就算当今圣上都不会受老夫人全礼,且她生性淡泊不爱应酬,因此这西次间也只有几个族中相熟之人,家中皆无官无位,胜在清净。今日来拜寿的夫人虽多,华老夫人也只是每人聊了两句便打发去东次间或中堂各自落座。东次间是功勋之家,这中堂就是各位权臣的官眷,却从未留人在西次间多坐会,如今为黄氏破了例,却不知是因她夫家日益显赫还是娘家的富贵之名了。
落座后,自负美貌的陶文姜心中也些惴惴的,莫非这老夫人想给儿子找个倾国倾城的媳妇儿,所以此时连年岁都顾不得了?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她想着须得再扮得更不谙世事一些,因此但有华老夫人和田氏问话,便眉眼俱笑的回答,一派活泼纯真。
问陶文姜学问,她便嘟嘴说道四书晦涩难懂,不若说书的有趣儿。
问陶文姜女红,她便皱眉埋怨针眼小丝线绕,不如养花种草得意。
哪知她越是这般,华老夫人看她的眼神越热烈,以至于后来抛下一干人,只向陶文姜问话了,或是戏曲杂耍,或是琴棋书画,东一愣头,西一棒槌,陶文姜都能兜搭两句,说到热闹处,信马由缰,也放下了防备。
听得黄氏却又好气又好笑,心里暗恨她哪来的这些闲功夫琢磨这些不入流的活计,还品得头头是道,田夫人偏在一旁赞道:“这满京城也没见过比文姜更机灵的小姑娘了。”
黄氏心中警铃大作,连忙谦让。
田夫人嘴一哝,朝着华老夫人的方向道:“你也不必过谦,你看看我那老姐姐的笑模样,除了皇后娘娘,我可是从没见过哪家的夫人小姐还能让她这般高兴的。”
黄氏嘴上应付着田夫人,心里也是纳罕不解。
田夫人看着陶文姜又道:“长了一副儿好模样啊”又对黄氏笑笑道:“好模样再配这落落大方的好气派,可不就投了老夫人的眼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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