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年已是明正统十一年,皇帝朱祁镇于九岁登基,至今已是二十岁年纪。初时因其年幼,国事全权由张皇太后处理。如今张太后仙去,朝中元老“三杨”杨甫、杨荣、杨士奇也相继去位,这一来,蒙古族从此再无忧患,屡屡侵扰明朝疆土。
那蒙古族自元顺帝率蒙古贵族逃出大都后,继续统治塞北地区,史称北元,洪武后期,蒙古分裂为鞑靼、瓦刺及兀良哈三部。自分裂后,鞑靼与瓦刺便互争雄长,征战不休,并不时出兵南下,骚扰明边。到后来瓦刺也先继位后,鞑靼与兀良哈已相继被统一,其时不仅漠南诸部全被征服,且东胁朝鲜,西略哈密,环明之北边,尽为其所制。也先每年冬遣人贡马于明。初时,所遣使者不过五十人,后贪朝廷厚赏,岁增至二千余人,常索要贵重难得之物。稍有不遂,即制造事端,明廷所赐财物,不得不岁有所增。
明廷诸多前朝老臣去位,宦官王振便得以崭露头角,始兴风作浪。这王振乃是进士入宫,得先皇器重,使他做朱祁镇礼仪先生,自朱祁镇记事之时,便传他经书之法,礼仪之道,如今授以司礼监一职。
朱祁镇既自幼受他教导,待他自是敬重异常,不论朝堂上下,常以‘先生’相称,对其更是依赖信任至极。
其时正当六月天气,闷热异常,京城西首十里之外,有个小村,村中男女老幼,每打过牙尖,便喜三五成群,围坐在树下,乘凉说话,各人手里均拿了蒲葵扇,呼呼去热。
这日正当黄昏,众百姓忽见许多难民逃来村中,四下寻求宿食,不知发生何事,又有几人聚在树下,言谈之中,才知大同、肃州一带战乱连连,民不聊生,这些人正是从大同一带逃亡过来。
人群之中,忽听一人高声唱道:“列位呵,常言道‘一家仁,一国仁;一家让,一国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乃说这天下之势,民安则国安,民强则国强,然如今民不聊生,试问国又如何能强?”
众百姓一齐望去,但见那说话之人哀毁瘠立,一身长袍已洗的泛白,他见十余百姓围在这里闲谈,便凑了过来,这时见众百姓停下来听他说话,假意咳嗽几声,续道:“如今鞑子野横,屡侵我大明边境,诸位生在这京城宝地,体会不得边关乱世之苦处。且不说边关守将日夜提心,咱寻常百姓却也不得安眠,这皇帝年纪轻轻,只怕有朝一日鞑子就要打到这边啦。”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
这时树下众百姓听那说书先生说完,又七嘴八舌,谈论是非。只听一中年男子问道:“闻得我大明天子自小受张太后教导,礼贤下士,治国有方,先生如何说民不聊安?”
那先生啐了一口,说道:“你们生在这方太平之地,自然不知晓关外战乱,百姓罹难的凄苦场景。”
那男子忙问道:“小弟只道皇上治国安民,不曾听过关外战乱之事,却不知是怎生光景?”
那先生叹了口气,道:“老朽便是家住大同,想是那鞑子受了朝廷的气,常在边境杀烧抢掠,大同一带实是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呐。便在上个月害得我妻离子散,不得已才跑来这安乐窝里躲躲灾哩。”
其时瓦刺以朝廷赏物太少为由,常侵犯大同、肃州一带,这京城里的人受皇帝庇护,自然不知晓关外光景何如。
那男子听他说完,又复问道:“鞑子嚣张如斯,圣上没有遣人前往支援退敌?”
那先生道:“张太后去世不久,皇帝才至弱冠,如何操得了这等大事?老朽听得人说,如今皇帝宠信宦官王振,朝中大事,尽交由他处理。这王振却是个阴险狡诈之徒,他倒巴不得鞑子兵打进来,便想趁此机会,大败鞑子,邀功领赏。嘿,他又如何能知,如今鞑子齐心协力,个个骁勇?”
众百姓听到此处,不禁“啊哟”一声惊呼,皆道:“如此说来,那鞑子兵不久便要打过来了?”
那先生道:“皇帝若再糊涂下去,只怕转眼便打了过来,大明花花江山,岂不是被他眼睁睁送了出去?”
众人听他说皇帝糊涂,心中一禀,胆儿小的当先溜了开去,余下的尚自交头接耳,低声辱骂王振,却也怕被人听了去,惹得杀身大祸,因此不敢大声喧哗。那先生却不畏惧,说道:“朝中上下,奸臣当道,忠义之臣固然也有。似成国公朱勇这等大忠大义之臣,宁死也不肯屈从贼子,只盼哪日苍天护佑,将王振那小人千刀万剐才好。”
“好!”众人虽然惧怕,但听他说的如此大义禀然,也忍不住喝了一声采,齐道:“似那般奸险狡诈,无情无义之人,必当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
“谁说无情无义的人便要落得千刀万剐的下场?”众人正嚷叫间,忽闻身后有人问话,不禁吓了一跳,齐转身看去。见那说话之人是一女子,着了一袭红装,嘴唇殷红,肌肤胜雪,身姿妙曼,真个天仙一般,听她话音,年纪似在三十四五左右,若单看容貌,与二十四五的女子又有什么分别?这女子双目冰冷,教众人一见之下,不由得心生畏惧,只怕她与王振有什么干系,都悄声道:“散了罢。”匆匆散去。
那先生却不害怕,见众人离去,只叹息一声,也即跟随在后,却听那红衣女子喝道:“适才是你在说吗?”
那先生回过头来,昂然道:“皇帝听信奸臣,对关外战乱只作不管,害得我家破人亡,老朽适才所说,可有什么不对吗?”
红衣女子笑道:“皇帝如何,与我没什么相干,只是听你说无情无义之徒,必受千刀万剐之苦,我却着实听不过耳。”
那先生道:“无情无义无耻之辈,如若得能好死,天下谁还来做好人?”
红衣女子秋波微转,冷笑道:“我瞧也未必。”话声甫息,忽见她右手挥动,一束红色布巾如钢针般,“嗖”地一声向那先生飞去。那先生乃是村野匹夫,此刻已命在顷刻尚不知晓,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铛”地一声响,眼前不知何时已站着一名青年男子,那男子五官端正,皮肤泛黑,身穿灰色道袍,摸约二十四五年纪,手中持了一把长剑,却是教派子弟。
那先生忽见眼前多了一人,倒给吓了一跳,这般来得神鬼不觉,心中如何不怕?忙不迭地转身就跑。他却不知,若非眼前这男子及时拔剑,将那红布巾挡下,他此刻已在地下朝拜阎王。
只见那男子倒转长剑,向红衣女子喝道:“魔头,你曾答允我师兄不再伤人性命,苦得我师兄每日伴着青灯古佛,如今却要不守信约吗?”原来这男子不是他人,正是徐嵩,那红衣女郎自不必说,乃是红绫仙子无疑。
却不道,流年暗中换,时光飞逝,十载寒暑弹指便至,离相约之期已不到一月。
这日红绫仙子来京城寻人,恰逢那先生在此说话,听得众人说无情无义之人,必受千刀万剐之苦,便想起白慕华来,心中颇觉恼怒,暗道:“白慕华这贼人无情无义,目中无人,拒我于千里之外,却如何不受千刀万剐?”因此盛怒之下,忘了与白慕华的约定,十年内不得伤人性命,便使红布巾向那先生掷去。忽见徐嵩出手救人,心中怒气更盛,喝道:“要你来多管什么闲事?”
徐嵩双目斜飞,道:“白师兄遵守信约,出家为僧,你倒好,随随便便地就要杀人性命?今日我代白师兄收了你这魔头也好。”说着左手挽个剑诀,右手提剑,向红绫仙子猛刺过去。
十年光阴,徐嵩剑法进步如飞,这时提剑挥刺,白光闪动,端的气势如虹。
红绫仙子轻笑一声:“不自量力。”倏地拔地而起,挥起手掌,径往徐嵩左肩拍去。但见她衣襟到处,地上尘土飞扬,果然非同小可。
徐嵩知她掌法阴毒,不等剑招使老,徒然变招,左肩微沉,向红绫仙子左肋斜刺而去,使得正是逍遥门青灵剑法的‘水中挑鱼’。红绫仙子冷笑一声,左手长袖一挥,轻轻巧巧便将徐嵩长剑撂开,瞬息间右手已向徐嵩拍去。徐嵩见势不妙,忙向后跃去,心中连叫“好险”。
红绫仙子不等他站住脚跟,又欺身而上,只见她身影闪动,眨眼便飘至徐嵩身前,但听得‘啪’地一声响,已结结实实在他右边脸颊打了一个耳光。徐嵩受这一拍之辱,恼怒至极,正要挥剑再砍,红绫仙子却早已移开,哪里能够砍到她?心中虽怒,却也敬她武功超人,道:“好魔头,果然了得!”
那红绫仙子长声一笑,说道:“我既与那贼人有约在先,今日且留你性命,日后终须要你知晓我的手段。”话声甫毕,身子早已穿过街角,飘身去了。
徐嵩将长剑插回剑鞘,伸手去摸右边脸颊,只觉热辣辣的好不是滋味,心中对红绫仙子已是恨之入骨,心想似这般心肠毒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倒应当受那千刀万剐之苦。怀恨之际,忽想起正事来:“是了,我来寻朱师哥商量要事,却不可在此地耽搁。”说着辨明了方向,径往城中去了。
他口中那‘朱师兄’便是当朝成国公朱勇,字惟真。当年朱勇曾在逍遥门下学艺一载,因生父要其入京为官,不得已才舍别入京。他虽在逍遥门短短一载,但为人处事,潇洒慷慨,因此与门中师兄弟相处极是融洽。后来虽入京为官,仍常与白慕华互通书信,同门之谊,持至现今。
徐嵩到得城中,天色已暗将下来,不多时来到朱勇府前,上前禀明了门卫,那管家便出来相邀,将他引至客厅,等候片刻,见一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奔了进来,这男子正是朱勇。师兄弟久别重逢,喜形于色,不在话下。
朱勇命人备了酒菜,两人畅谈一番,互诉别来之情。朱勇与他饮了几杯老酒,问道:“几年未见白师兄,他还好罢?”
徐嵩苦叹一声,道:“白师兄在少林寺为僧年久,不问世事,难得下山,直至前些日子,才得以相聚叙旧一番。”
朱勇也自叹道:“红绫仙子那魔头果然痴情无比,只是这‘情’若太过于深,难免就要伤心断肠了。”两人又自饮了一杯,朱勇续道:“不知徐师弟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徐嵩忽“啊哟”一声,道:“师兄不提,几杯酒入了肠胃,倒险些给我忘了,不知朝中可有王振此人?”
朱勇忙道:“朝中确有此人,乃圣上亲信,此人狡诈无比,朝野上下,人人尽知,不知师弟何故问及?”
徐嵩怒道:“这王振好不要脸!竟……”正待再说,忽想起什么,左右环顾了一周。朱勇见状,已明其理,道:“我府中上下无一外人,师弟但说无妨。”
徐嵩这才放开了嗓门,怒道:“这厮竟敢欺心,勾结地方官员,巩权固威,企图谋反!”
朱勇听了,心下一惊,忙问道:“有这等事情?”
徐嵩忙从袖间拿出一件物事,一见之下,竟是当今圣上传谕的圣旨,朱勇疑道:“师弟怎会有皇上谕旨?”
徐嵩将那圣旨递给朱勇,说道:“我与白师兄几年未见,那日书信与他,相约在少室山下的小镇客栈里,谋求一面。咱俩直聊到天黑,正待分房就寝,便听得客栈外马蹄声响,两骑马停在客栈门口,紧听得一男子敲门喝道:‘喂,店家开门,有人投宿啦!’其时客栈已打烊多时,想是那店家懒得动身,便在屋中叫道:‘小店客房已满,客官再另寻他家罢。’门外那男子骂道:‘他奶奶的,你这破店可是不想再开?’那店家忙道:‘小店委实腾不出空房,还请大爷谅解。’又听得另一男子叫道:‘再不开门,老爷可要砸了,官府的人你也敢得罪么?’那店家一听是官府的人,想是吓破了胆,跌跌撞撞给去开门。”
朱勇忙问道:“这两人想必与王振有关?”
徐嵩道:“是了,我和白师兄听了,便坐在房中,瞧他们做些什么。那店家果然将两人引至咱们隔壁,听得那官家喝道:‘这里分明有空房,你胆敢消遣老爷?’那店家忙道:‘小的不敢,这间房原是有客人的,想是他听了官爷到来,为了腾出房间,已从窗户走了。’我和白师兄听了暗暗发笑,心想这店家忒也有趣,如此理由竟也找了出来,差幸那两名官家没作理会,他这才逃过一劫。我和白师兄灭了烛火,静坐屋中,听得一名官家轻声道:‘王大人深得皇上宠爱,咱们只要规规矩矩替他办事,升官发财,自是指日可待。’另一名官家笑道:‘那是,如今王大人手握兵权,兵力蓄锐,只等哪日鞑子侵进,咱们挥兵打仗,一举将不成器的鞑子歼灭了,到时王大人在朝中地位,自是风雨难摇了。’只听先一名官家忙道:‘嘘,兄弟噤声,当心隔墙有耳。’另一名官家道:‘兄弟说的是,王大人既命咱俩去登封县传旨,可不能坏了事。’先一名官家道:‘咱们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将圣旨传到,免得夜长梦多。’说着灭了灯火,悄声睡了。白师兄听到那王大人暗通官员,自是稳固权位之故,心中气极,说道:‘我虽久在佛门,却也知晓这位王大人,名叫王振,是个宦官,看来此事须得及早通知朱师弟。’”
朱勇听到此处,叹道:“白师兄虽每日在少林寺参禅诵经,不问世事,但仍旧心系国家安危,乃是位爱国爱民的大侠。”
徐嵩道:“是了,当晚白师兄趁那两名官家睡熟,偷偷潜进房间,将那道圣旨盗出,一见上面所写,登时气极,不敢有所耽搁,便让我连夜赶来京中,交于朱师兄。朱师兄是朝中大臣,想必自有主意。”
朱勇忙将圣旨打开,只见旨谕:“汝等勤操兵马,候听洒家旨意,它日荣华富贵,受之不穷,享之不尽。嘴里漏风,欺心不从者,难逃杀身大祸。”却见那圣旨右下方所盖的也是王振所用的官印,不禁怒从心起,道:“王振这厮好生猖獗,这等欺君犯上之事,胆敢做得!”
徐嵩道:“我虽少闻家国之事,但如此大奸贼子,天地难容,他谋权显贵,到头来害的却是天下百姓。不如我同师兄进宫,伺机将那狗贼除掉,免得日后成了大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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