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履平缓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每跨出一步，就会有一缕缕红黑色的雾状物从铠甲的缝隙中渗出。光在烧灼着他破败不堪的身躯，夸张的、填满每一块石砖缝隙的光，将滚烫的敌意泼洒在褴褛斗篷遮蔽不住的薄片上。

这男人，甚至只能推断为男性，尚不知是否为人的生物，平稳地走着，似乎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穿着一副银灰的铠甲，长年的风雨交加使其失去光泽，脆如蝉翼，又在外披着一件墨绿色的斗篷，蒙上脏兮兮的尘土。没人能看见他的相貌，斗篷佝偻的帽罩下是空洞的黑暗，连光明都无法逃脱的深邃，仿佛只要视线对上，便会被整个吸进去。亦或者说，这层层交叠的薄片就是他的身躯，这绝对的黑暗就是他本来的面貌。

他的行为不能称为漫步，因为他是有目的的，即使整座夸张的城市都在拒绝着他，他仍然义无反顾地迈步向前。

回荡在光之城的声音吸引着他，也吸引了早些时候纷至沓来的全城居民。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即使每年都会重复同样的内容，人们还是会不厌其烦地聚集在同一个地方，举行一模一样的庆典。

矢口否认贪图享受的人，他们会说：全部都是真实的，抬起头面对光，你无法睁开眼睛，你感受得到力量，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我们有信仰。

“众所周知，是伟大的父神造就了我们的世界，皮亚特拉。”

划破一直徜徉的音韵，暮年的教宗开始了宣讲。巨大的圆盘形广场中心，屹立着刻满纹样的水晶方尖碑，古老的文字正在炫目的光亮中熠熠生辉。四名天使盘旋在水晶方尖碑上方，扑扇着金灿灿的翅膀，手执光聚集而成的长矛，在神圣光环的祝福下履行着庇护的职责。

光的力量确实不容质疑，辉煌的水晶和构成天使的重甲，皆是由光编织而成的奇迹。

“第一天，他在压抑的混沌与黑暗中苏醒，伸展开四肢，触及了边际，他知道自己被困在狭隘的原石中，孕育他的襁褓，安眠的温床。伟大的父神没有因此绝望，相反，他看到了机会，一个将混沌的原石雕凿成宝玉的机会。”

广阔的广场挤满了人，乖巧的人群不吭一声，虔诚的目光汇集在年迈苍老的教宗身上。小如孩童都知晓的道理，他们仍然听得如痴如醉，甚至在这个时候割下他们的头颅他们都未必知道自己魂归天际。

“在第二天，伟大的父神用积蓄了无数年月的力量，击破了囚禁他的皮亚特拉。这颗原石被不可阻挡的神力开了个洞，余波还使洞口周围的海床隆起，铸就了环形大陆——我们的家园隆多努。浑浊的潮水垂下水帘，落入无法填满的深渊，化为水雾升上天空，从此世界上有了云。”

男人推搡开人群，跻身其中。被打扰的人们回过头，看着异常万分的男人，却也不作反应，而是在他经过之后回到那壮举的叙述中去。他们既不愤怒，也不惊惧，即使男人看上去是魔鬼，是恐怖的化身。

男人自知其中的缘由，有一半的原因是他自己动的手脚，而另一半大致是这些乖僻的绵羊性格使然。相反，此时应该怒火中烧的，恰好是他本身吧。

“水流也昭示了方向，伟大的父神于第三天穿越了大空洞，邃川之眼。他一跃而上，飞升入无垠的夜空，终于脱离了皮亚特拉。他的重踏使原石内部塌陷，于是在邃川之眼的另一侧，十字大陆克鲁泽升上海平面。”

男人从人群的边缘逐渐靠近中心，身前还有三四行民众，在这里他已经可以清楚的看见教宗脸上的每一条皱纹。

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头正像念吟游诗人废弃的诗稿一般，扯着干涩的嗓子，用同样的声调吐出每一个音节，在男人听来，这和七重炼狱里暴食蛤蟆的歌唱一般令人难以忍受。然而以抽出脊髓的方式虐杀他并不能解恨，老态龙钟的教宗差不多该退居帐帷之后，憎恨还不如让他的接班人接下末座之时一并接下。

可是他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存在，憎恶又是无趣且难以满足，他多半不会付诸行动。

“第四天，由于黑暗遮蔽了双眼，伟大的父神无法看清皮亚特拉，巨大的原石。于是，父神创造了光，并让光升上夜空形成太阳，普照大地与海洋。太阳放射的光明散入更辽阔的夜空，星辰与月亮闪烁在太阳照射不到的地方，继续散布父神的光。”

人群在窜动，信徒们似乎在竭尽全力地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之情，或许这个故事的高潮之处，就是神圣的光出现的那一刻。这要比父神击破地壳，飞入夜空要宏伟壮阔得多——至少男人看到的信徒是这么想的。

他们专门有美妙的词语称呼这种高洁的行为：自律。

“太阳随着伟大的父神周游皮亚特拉，在第五天，父神将生命洒遍了我们的家园。拜伟大的父神所赐，海洋从浑浊的黑暗变为清澈的蔚蓝，大地有了山岳、平原、森林、沙漠之分，河川奔腾、湖泊荡漾，一千零八种生物安然栖息期间。伟大的父神对他的创造物感到心满意足，同时又担心这颗毫无秩序的星球会因为混乱无序招致毁灭，回到最初混沌的样子，于是父神在第六天将自己的力量分化成诸神，分配给他们不同的权能，令诸神管理皮亚特拉。噢！伟大的诸神啊，如今还坚持着他们守望的职责，无私的奉献着，给予我们恩赐。”

教宗唐突的感叹惹得男人想发笑，但是他得忍住，像其他信徒一样因忍耐而颤抖。据他所知的诸神，一个渎神者眼中的神明，是多么荒唐可笑。

“第七天，耗尽生命力的伟大父神终于闭上双眼，坠入邃川之眼，回到皮亚特拉的中心，回到初生的温床中长眠。然而伟大的父神也并非是完美的，这七天吸纳的黑暗随着他的死亡尽数释放，污秽侵占了他的遗体，混沌不断溢出，堆积成七重炼狱。明智而富有远见的诸神很快察觉到了异常，为了防止如同癌症般蔓延的混沌满溢而出，吞噬皮亚特拉，新生的美丽玉石，诸神聚集起光，以七天时间铸成圣域，守在邃川之眼上方。辉煌的光明阻止了黑暗蔓延，解除灭世的危机，保住了星球的安宁，甚至现在在我们的头顶上方，也有来自圣域的使者护佑着我们！不仅如此，诸神又以七天为一周期，挑选出四大种族授予智慧，要求他们在五十五个周期内建立属于自己的文明，而我们人类，正是其中一支文明，发展繁荣至今！”

水晶方尖碑下的欢呼迭起，人们多变的表情也最终以欢笑收场，祭典和仪式虽未结束，但是这次宣讲已经非常成功了。信徒们坚定了他们的信仰，往后将更加虔诚的奉献于诸神，奉献于真言教会。

毕竟这是世界的公知，信仰的起点，他们信奉的一切。

“今天，我们回顾原初，以前如此，以后更会如此，为了铭记造就我们的一切，感恩赐予我们的一切。今天，我们还将赦免原罪，洗涤污浊内心的不洁，净化罪孽深重者......”

如果世界公认的一切他都认定是虚假的话，那么男人所面对的只是蹩脚的舞台剧，所有的说辞为的只是让观众深信不疑的台词，所有的展示只是捏造出真实的表演。

而他毫无疑问是其中的演员，无可取代的大反派之一。

“但是这回很特殊，因为我们迎来了净礼圣典有史以来最深重的罪者，也就是你。”

教宗的手笔直地指向他，明示他登台的时间到了，男人也极为识趣的推开人墙，走到老教宗的面前。

令人们放下戒心的伪装解除，人群中的惊恐和尖叫很快扩散出去。大多数人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却被内心深处恐惧的折服，无疑是站在光明对立面的，来自黑暗的本源。

“魔神-无貌王。”

教宗话语刚出的一刹那，四把光枪便从不同的方向贯穿了男人的身体，红黑色的雾如同蒸汽般从他的身体里冒出。

铠甲因双手紧握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斗篷底下深邃的黑暗发出低沉、轻蔑的笑声，光枪也渐渐吸入身体中，消失不见。随后，他双臂展开，双手放开，黑色影子凝聚成的獠牙瞬间突入半空，穿过天使们的身体，不带半点迟滞地切碎了沉重华美的板甲。圣域使者们的遗骸还未落下，就化成了光消失在半空中。

“别拿他们的玩具来跟我开玩笑，教宗，”男人气势汹汹地逼近教宗，俯视着这个枯瘦的老头，“他们爱惜他们的玩具更胜于他们的狗。”

“诸神会惩罚你的，魔鬼！”

“是么，我可不值得他们动手。”男人语中带笑地说道，“他们的谎言，你在讲述的谎言，都是那么的美妙，活在这世上的生物都愿意相信是美好造就了他们。”

教宗沉默着，他意识到再指责男人是渎神者也是徒劳的，因为他是魔神。

诸神似乎也采取了强硬的手段，水晶方尖碑渐渐释放出更耀眼的光芒。

“我的战帖在修道院中，教宗，她不畏惧为我献身。”

广场沐浴在纯白的光幕中，一片寂静之后，安然无恙的人们抬头发现那恐惧的化身失去了踪影。

教宗苍白着脸，捏着衣襟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将男人留下的话语暂时抛于脑后。

“罪孽已被净化，诸神宽恕（拯救）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