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莺眉看他并不十分忧愁的样子，稍微放心。一方面嫌弃他刻薄，一方面又忍不住笑。努力克制道：“哎，对不起，我太吵了。”

向树道：“怎么？担心吵醒我爸？那我得感谢你，你会作为中国医疗新武器全世界展览。”

黄莺眉脱口而出：“那你可得为我负责。”说完才觉得失言。

向树看着她：“要怎么负责？”

黄莺眉亡羊补牢：“宣布你才是中国医疗新武器。”

向树哈哈笑，笑着笑着笑声冷了下来。他的父亲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向树道：“我人生第一次父亲在身边的时候，笑得这么开心。”

黄莺眉不是听不出这句话的潜台词和心声，她挖苦道：“患难见父子情深，真替你父亲感到开心。”

说完两个人又是丧心病狂的笑。笑着笑着，向树渐渐把脸撇一边。其实他很难过。黄莺眉想。

向树道：“我们该点上两份螺蛳粉，可能能把我爸爸熏醒。”

黄莺眉道：“果然是良药恶臭。”

向树还是没转过脸，声音里有点暗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希不希望他醒过来，他是我的父亲。我是个糟糕的人，我是个恶心的人。我到底是什么恶魔。”

黄莺眉安慰道：“你希望的，不然你不会在这里。”

向树努力点点头，仿佛在说服自己：“我希望的，我希望的。”

他们两个走出病房，却看到医工们推着一个盖住脸的手术车往前走，显然很不幸手术失败，要往太平间去了。

跟在后面的亲人则往他们这边转弯过来，可能之前病房在这边。

走过来时，一个亲人忍不住：“ye”了一声。另外一个亲人也跟着叫了一声。黄莺眉道：“现在人表达悲伤的方式挺特别……”

还未说完，那个亲人欣喜道：“终于死了！”

黄莺眉和向树忍不住对看了一眼。那对亲戚看到他们两个连忙解释：“他是个超级差劲的人，吃喝嫖赌还家暴。人类的恶虫。早离婚了，家里没人肯来，就我们两个大发善心，你看，果然好人好报，我们两个赚到了。”

黄莺眉和向树陪笑道：“死得好，好人好报。恭喜你们。”

其中一个亲人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可能觉得毕竟对死者不敬：“其实他也有做过点好事……”他挠头想想，一时之间搜寻不到具体例子，“比如死得及时，没有花国家医保太多钱。”

黄莺眉点点头表示认可：“也算知情识趣了一回。”

黄莺眉和向树还站在门口，看他们很快收拾完东西往喜滋滋往太平间赶去。太平间，保此人一家太平。

黄莺眉手机响起，却是辛慧发来自己的稿子，看来辛慧还是有点人性，想让向树提前看看稿子免得之后冲击太大。钱要赚，朋友也要，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黄莺眉索性把邓长乐一起，四个人拉了个群，把稿子扔了进去，向树看了看，辛慧这次还是挺克制，可能考虑要先行给他审稿。

向树：事实归事实，并不希望你报道。

辛慧：向总，给我一条生路。

向树：你的生路看来是我的死路。

辛慧道：社会本来就是生物链嘛，您在最高层，我在最底层，我刚好克您。

向树无语。一会辛慧语音发来，两个人点开，耳膜差点被被直接刺穿，还好托向树父亲洪福，身在医院，可以马上就医，辛慧叫道：天啊，我看那畜生不单把资料提供给我！

随后，甩了一篇报道过来，原来有人早于辛慧报道，辛慧悔恨自己心慈手软，竟然考虑到朋友心情，完全没有干大事的魄力。刘邦为了活命可以把儿子推下车，她原本也可以辣手无情，把旧同学一家斩于笔下，犹豫不决让自己刘邦变项羽。何况自己还没有虞姬殉情，没有司马迁为自己立传，没有李清照歌颂自己的牺牲。

那篇报道大致是这样写那陈年破事：暴发户老总在外面莺莺燕燕，原配成了深闺怨妇，老总当天又出去寻欢作乐，雨夜里深闺怨妇难耐寂寞，情绪病发作，怀着九月身孕，自己带着五岁的儿子竟然开车出门，家财万贯却芳心如死灰，前路茫茫却没有可去的地方，此处记者加入了对于新兴资产阶级的批判，体现了他们在生活中的腐败堕落，对未来的焦虑和失败，显摆了记者很高的社会学理论水平。

再说深闺怨妇飞驰在半路接到老总给外头小三置办房产的事情，停不了的泪水模糊了双眼，竟看不到眼前的路，悲愤交加之下出了车祸，五岁的儿子当场死亡。还好自己怀的可能是文曲星，受到诸神庇佑，母子逃过一劫，深闺怨妇从此清心寡欲，一心向佛，懒理老公一堆破事和断不了的情人们，毕竟俗话说人一旦有钱，和谁都有缘。

只是未出生的文曲星被撞了这一下，灵性被撞散了一半，后来读书不太灵光，当然也有可能文曲星毕竟是古代星宿，接受不了现代教育体系。关于这点，记者就不再多谈，主要篇幅还是魂穿案发现场，把现场描写得栩栩如生，如同当晚记者缱绻于车后箱，亲眼见证了那一段绝望主妇的末路狂奔。而命运的伏线安排到了二十八年后，看似无欲无求实则蛰伏已久的主妇设计让老公重蹈当年覆辙，完成了漂亮的复仇。

黄莺眉眼看向树脸色都绿了。感觉这个记者可能比辛慧还要辛辣。黄莺眉问：“你还好吧？”

向树道：“这人好似写小说，踩的点都是那种热点边缘题材。以他的敏感，如果他愿意去晋江写小说，一定一夜爆红，当然很快会因为涉黄曲径通监。”

黄莺眉看他还能开玩笑，连忙恪守职责，捧场地笑起来。笑到了尾声，问：“你妈妈情绪还好吗？”

向树点点头：“我妈情绪很稳定，比我爸还稳定。”

就冲着他改成了妈妈的姓，黄莺眉当然问不出你是否怀疑你妈妈想杀了你爸爸这样愚蠢的问题。

向树道：“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黄莺眉道：“没有，也不敢。”

向树笑了笑：“既然没有，哪来不敢，这是矛盾的。”

黄莺眉哈哈笑：“如果你高中脑子也这么清晰，我们一定是朋友。”

向树冷笑：“我高中脑子清晰得很，老师一向说如果我把我的聪明放一点在读书上，也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黄莺眉心下爆笑，你没听到老师对你说这句话，我还不能确定你的差生身份。转念又惊讶：“老师把我们放在一起比较过？”

向树道：“看你一脸受尽了侮辱的表情。”

高中的黄莺眉是受不了这种侮辱，现在已经能屈能伸。跟着向树往外走。向树细声说了句：“我妈说她没有。”

黄莺眉一会，才回过味来，点头：“哦。”

“她在佛前说的。”

“哦。向妈妈很虔诚。”

“你信佛吗？”向树转头问黄莺眉，表情很认真的样子。

黄莺眉想了想，想不出答案。回答信或者不信都太绝对。而成年人的世界没有绝对的答案。最后只好说了一句废话：“心诚则灵。”

向树道：“那如果人很虔诚地求作恶怎么办？求敌人死掉，求上司破产，求前男友孤独终生。”

黄莺眉道：“哪有人这么心安理得的求作恶？”

向树说：“这世界人这么多，何况在求佛人的心中这不算做恶，这只是报复，他们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和苦衷。所以佛祖也很难捱，你以为人只是求健康平安？人的心理那么健康也太乌托邦了。每天要听那么多可鄙的，自私的，赤luo裸的欲望和碎碎念，给我千金也不愿成佛。菩萨低眉是因为受够了。”

黄莺眉翻了白眼：“给你千金你当然不愿意，你家里有万金。”

向树道：“希望你认真听我关于宗教的看法，不要试图抓小破绽回避这么深刻的话题。”

“你应该跟你妈妈讲，不该跟我扯这些。”

向树道：“我妈妈不听我讲，只好劳烦你洗耳恭听。”

黄莺眉忽然福至心灵，认同了他：“你说得对，菩萨低眉是因为受够了，受够你了。”

“哦。”向树听完，好像被打击到，回应了一声，竟然不反驳，也不再说话。打开了车门让黄莺眉上座，开车的过程中全程不发一言，也不放他那稀奇古怪的怀旧歌台了。搞得黄莺眉战战兢兢，努力和他说话，得到无非是嗯，哦的回应，仿佛结婚了十年的夫妻。黄莺眉已经有一个宣告失败的爱情，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来一个升级版。

黄莺眉问：“我得罪你了？”

“没有啊。”他说。黄莺眉看他的侧脸，却是一副受伤的样子，黄莺眉想来想去可能是那句“受够你了”伤害了他。没想到这人倒是脆弱得连温柔的菩萨也能伤害他。他伤害人特别不留情，自己倒是有一颗玻璃心，他的心可真双标。黄莺眉又想着他曾经的经历，想必有着比辛慧还值得痛哭流涕的人生。黄莺眉虽然不是低眉菩萨，倒是有一副菩萨心肠。连忙亡羊补牢：“对不起，我真的是无心的，如果又说了什么话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

向树回：“真心的？”

黄莺眉道：“真心的。”

向树笑：“不是现在，你是十几年前伤害了我，不过你不是无心的，你当时特别有心。”

黄莺眉看到他忍住笑的样子，才知道这混蛋一路上是在装腔作势，她被这混蛋耍了。黄莺眉怒道：“你有病吧。”

向树道：“对啊，我得了心病。你高中对我们那么差，不怕我们报复你啊。”

黄莺眉无言以对。向树再接再厉：“算了，毕竟你无心。”

黄莺眉气道：“真想打急救电话，让你马上就医。”

向树道：“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黄莺眉气得头发要直接自动烫成波浪卷，刚好辛慧发来微信语音，黄莺眉气呼呼点开，却听到辛慧小声说：我好像被跟踪了，快帮我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