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躬身道:“喏,属下这就去办。”
那人的指尖如同凝脂透白,不见一丝血色,撩开车帘一角,递出页叠的整齐的薄纸,轻声道:“你将这个亲自交给太子,请殿下定夺。另外,以他的母亲往日的身份,如今又在具山房做事,只怕会搅进是非中去,杜衡,你安排人手保护他们母子二人,他去雍州办差之日起,他母亲的身家性命,就交到你的手上了,切记切记,万万不可出丝毫纰漏。”
杜衡垂首,手掌不动声色的一晃,从掌心中跃出一点灰蒙蒙的光芒,仿佛萤火虫那般的微亮。
不知从何处掠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微风,那点微芒迎风微晃,缓缓的变大了一点,像一小截蜡烛头,在他的掌心狼狈燃烧,他口中轻吐个“去”字,那点微光幽幽暗暗,极快钻进地面不见了踪影。
静谧了会儿,车帘掀开一条缝,环顾左右,并没有人留意到角落中的人与车,那人一个闪身,从车上跳下来,整个人隐在车旁的暗影中,明眸生辉,望住杜衡吩咐道:“你去罢。”
杜衡心知车内之人身子虚弱,走上如此远的路只怕不易,遂笑道:“此处离咱们府里十分远,若是主子走回去磨坏了鞋底子,还得花银子买新鞋,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那人衔了一缕笑,眉眼明媚如春光:“这叫什么话,给我买双新鞋便是得不偿失了么,你真是旁的没学会,苏子的小气抠门倒学了十足十。”杜衡摸了摸腰间瘪下去大半的荷包,抿唇一笑:“好好好,主子说的是,要不主子在车中稍等片刻,待属下办完了事,陪主子去买上回看上的玉。”
那人的眸光亮了一分,显然是动了心,动心之余却又撇了撇嘴:“好是好,可是我饿了。”
彼时风过,夹着灼热香甜,熏得人心生醉意。转眸望向不远处,只见一角猩红旗帘迎风飘卷,旗下安置着古旧的两张老榆木方桌,围着方桌摆了四条老榆木长凳。
墙根处四季常青的九里香倚墙舒展,老枝苍劲,新枝秀雅,洁白碎花点缀在碧叶间,格外娇俏可爱,花枝在墙头摇曳,苍劲的虬枝在半空中舒展盘旋,投下一蓬蓬水墨般的影儿,把倚墙所摆的桌椅笼在阴影中,少了几分暑热。
那旗帘点醒了杜衡,他身子前倾凑近那人,脸上的笑意不加丝毫掩饰:“主子前日不是说想吃九里香的包子了么,这眼看已经晌午了,不如主子先去用些饭可好。”
那人循着香味望去,只见暖黄色的“九里香”三个字在风中露出翩然一角。
那人伸出白腻的手指,点着杜衡的额头轻笑:“你呀,你既知道我嘴馋,还故意引着我去看那摊儿,便是变着法儿的不让我自个儿回去。”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若是吃多了长了肉,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杜衡却不带一丝笑意,眉眼凝重,声音低沉:“世事纷杂,主子倒是心大,还有心思开玩笑,属下却没您这样好的命,还是得亮起十二个心眼儿。”
那人虽眉目清冷,笑颜却清澈如泉:“这便是人生无常,命数有别了,苏子的命数是嘴碎,你的命数是操心,而我的命数便是长肉了。”
杜衡撇了撇嘴:“属下这是心疼主子,主子还嘴下不留情,可真真是寒心。”
街角处猛然腾起一阵白雾,热腾腾的在半空中缭绕,褐黄色的笼屉一层层揭开,令人垂涎的肉香与九里香的甜香混合着,格外撩人。那人听着杜衡仍在耳边絮叨不停,心里却惦记着不远处的扑鼻的香气,已有些心不在焉,只挑眉笑道:“好好好,你人长的好,功夫也高,比美我比不过你,打架也打不过你,自然是你说什么都对,那我便去了,你要不要吃,若我吃饱了,可以给你留一口。”
杜衡这才展颜一笑:“一口包子而已,属下才不稀罕呢。”他仰首望了望日头,笑道:“这时辰太子殿下也差不多该用午膳了,属下赶着去,兴许还能吃得上口热乎的。”
话音方落,那人眸光流转的睇他一眼,颇为叹息的摇了摇头:“你可真是个没口福的,官家的山参海味除了贵,真没什么可值得惦记的了。”
言罢,那人头也不回的疾步走到街角,拿帕子抹干净条凳方桌,在旗帘下坐定,要了半屉春笋肉丁和半屉荠菜肉丁的包子,倒上一碟子店家自酿的香醋与自制辣椒油,喷香入鼻惹的人不禁食指大动。
见那人不顾形象的大快朵颐起来,杜衡会心一笑,这才艰难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到吏部门前,叩开大门递上一封名帖,不过片刻功夫,便有人恭恭敬敬的迎了他进门。
杜衡进去不久,吏部的朱红大门再度突然打开,众人蜂拥而上,只见来人理了理衣袖,环顾人群,随即朗声道:“荆州黄宣在么,宣荆州黄宣觐见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今日述职来的极不寻常,竟然是太子亲临,他深吸了一口气,定下心思,迎着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眸光,一步步踏向未知的前程。
旗帘下那人吃的正香,余光却瞟见一抹暗影微漪,挪到了自己跟前儿,那人扬眸,瞟了眼那微微翩跹的二金色暗纹云锦长袍一角,垂眸暗叹了句晦气晦气,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看来以后出门还是得翻翻黄历,又扬声道:“店家,再来一屉豆腐皮包子。”
来人撩起衣裳下摆坐下,云锦袖口滚了一圈儿梅纹,行动间像是梅花绕臂,格外清浅俊逸,见那人瞟了一眼自己,并不做声多说甚么,只好憨憨一笑:“数日不见,你愈发长进了,竟还记得我爱吃甚么。”
那人笑眉笑眼的十分无害,撇了撇嘴,恍若在说一桩平常事:“非也非也,是我记得你每日都要饮一盏紫云英蜜水,再配上这豆腐皮包子,是拉肚子的利器呢。”
来人刚咬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包子,正烫的连连吁气仍舍不得吐出来,听得此话,竟噗的一声喷出去老远,呛得连连咳嗽,良久才缓过一口气儿,狠狠揪住那人的发髻,不怒反笑道:“水落葵你个没良心的,我大老远的瞧见你在这吃包子,巴巴的赶着帮你付钱,你反倒下毒害我,你的良心都被大黄吃了么。”
落葵使劲儿甩开云良姜的手,揉了揉被他揪的微微松散的发髻,扶正歪到鬓边的点翠镶珠芙蓉簪,不咸不淡的一笑:“云良姜你的良心才被哮天犬吃了呢,我是怕侯爷看到你与我私相授受,会罚你挨板子跪祠堂,再说了,我可没打算占你的便宜,这顿包子我请了,我这才是出门儿没看黄历,平白多花银子呢。”
云良姜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那人一番,只见她身上穿的浅青色刻丝罗衣已洗的发白,领口袖口起了毛边儿,拿同色丝线细细纫过,想来日子过得不甚宽裕,便咬着后槽牙狠狠拍了下桌子,想要大嚷一声,又怕引来众人围观,克制的十分辛苦:“阔气啊,就这么定了,不过。”他瞧了一眼那人腰间的秋香色佩囊,狡黠一笑:“不过你带银子了么。”
落葵微怔,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佩囊,这才发觉早已空空如也了,方才一时兴起买了那么好些人,将银子花了个一干二净,如今佩囊比脸都干净,哪里还有银子吃包子,念及此,她直想抄起包子铺上的那把快刀,狠狠剁了这漏财的爪子,这才是花钱一时爽,事后悔心肠,她微微垂眸,只见笼屉中的包子已吃的风卷残云一片,想赖账也赖不掉了,不禁望住对面的云良姜,一脸窘迫而讨好的笑着,新仇旧恨暂且放放,眼前这人可是财神爷,得罪不起。
云良姜一眼接一眼的瞟着她,越看越开心,只顾着笑,顾不上吃:“瞧你这小身板儿,你是打的过莽夫还是骂的过悍妇,居然敢来吃霸王餐。”
落葵斜眼剜了他一眼,拧着鼻尖儿冷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云良姜不依不饶的拱了拱手,笑的益发狭促:“佩服佩服,在下打心眼儿里佩服,这就给苏子去信去,告诉他你又新添了个吃霸王餐的毛病。”
“良姜,你二十五了罢,该议亲了罢。”落葵缓缓咬了口八宝菜,话中有话的缓缓道。
落葵横他一眼,口中没好气的落井下石:“我记得晋和公主相中你许久了,我得告诉列侯去,请他择个黄道吉日,去跟贵妃娘娘提亲,云良姜,你以后可就是驸马爷了。”
晴好的天蓦然飘过一片阴云,云里似有微光闪过。
驸马爷这三个字向来有无边魔力,引得天下男子趋之若鹜,偏生云良姜是个例外,他向来最听不得这三个字,听到便像是被惊雷劈头。
阴云深处微光狠狠闪动,随之响起惊天闷雷,云良姜吓得狠狠哆嗦了一下,几乎从长凳上跌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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