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起了风,这是一股来自千里之外携裹着腥味的乱世风。在中地梁国境内,匪王四起,诸侯反国,奸佞当道,后闱祸国,近两年来西部的秦国,西北部的燕国,北部的游牧民族部落会盟分梁,这阵起于中地的瓜分之风也搅乱了东、南部各国朝廷。
相对于四周的不平静,常山境内的天官县安静得如同世外桃源。从山里回到老屋,元灵均把酿成的山茄子酒搬到屋后,掘一大坑埋在地底深处,旁边正好长有一丛翠竹。
师徒栖身的这间房舍之前空置了许多年,房前屋后景色优美别致,翠竹深深,佳木成荫,足见原屋主淡雅高洁、陶冶山林秀美之性情,那股浓重的书卷子气息区别于种地农夫。
原屋主的身份不低,他曾是先帝朝备受皇帝器重的朝臣,在元灵均还未出世就病殁在临安,归籍的子孙给里宰银钱布帛请求代以照管,一直到迎来新的主人,沉默至今的老屋才恢复往日生气。
老屋的院子里今日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大胖子你来有事吗?”在身后跟了她那么久,即使叫不出名字,元灵均还是一眼就认出来。看他白净无须,细言细语的,一定是内侍。
少女莫名的笑让火旼如芒在背,忍不住两肩发颤,急忙取出一支邮筒递过去,解释道:“小人是专程来送信的。”
“哦,好吧,让我先看看还有何人关心我的去留。咦,是王师?!”
火旼暗暗擦着汗,一旁的元灵均已经拆开信纸览阅。
甄传庭在信中说,父亲让她暂时不要回常山,介于近来态度不错,可以适当要求赏赐。
既然父亲开口,这份赏赐一定要好好考虑才行。元灵均咬着唇冥思苦想起来。
甄传庭从巴陵返回狒狸村已经到了三夏下旬,恰好赶上严家嫁女的佳期,师生二人受邀同赴喜宴。酒席上严玉管郁郁寡欢,拉着元灵均的手不停地问:“就实话告诉我吧,翠管是不是恨死我了?”
在钟严两家退亲后,玉管家人央大伯娘在巴陵相了一户做生意的人家,两家合过生辰八字,大吉,三媒六聘后把吉期定在正秋。婚事成事实,严玉管被拘禁在闺阁中织绣婚服待嫁,钟翠管也忙碌起来,弟妹要靠他养活,父母要靠他照料,突然间从前很亲密的两个人似乎都没有空闲再见面。
在此处,元灵均也只是一个神秘的过客,匆匆而来,不知何时又会匆匆离开。想到这里,元灵均神思恍惚起来,无法集中精力做事情。
身心疲惫本不该是她这种年纪有的,但她的确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迫使她去面对逃避的事情。元灵均捧着腮,眼睛落在窗外,一朵墨花悄然绽开在竹简上,元灵均倒吸一口气,抬眼看向上座的王师。
甄传庭在灯下忙着收整编纂,身旁的草席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册集,这些册集为朝廷史记考据所用,编写起来繁杂而琐碎,几乎无人胜任其职。
元灵均暗暗咬了咬下唇,迅速涂抹了两笔,把写完的竹简递给甄传庭,甄传庭大略看了一遍,感觉不太满意,要求再重写一遍。
天气愈来愈热,邻居家的婴孩热坏了,扯开嗓子大嚎,元灵均没有心思习字,伸开双腿,箕踞而坐,又拿起王师的蒲扇一通猛摇。
“习字要做到‘心静’二字,心浮气躁的毛病一定要改。看着为师就能写完吗?写不完今晚别想睡觉了。”
元灵均赶紧丢下蒲扇,提笔继续,嘴里嘟嚷道:“农人耕种用犁锄,又不是笔杆子,为何要继续练字呢?倒不如省下笔墨钱,籴粮填饱肚子才是正经。”
“哦,你竟抱着如此想法。”
“那也是自食其力,父亲常教导我的话至今不敢忘啊。”元灵均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
再次呈递功课检查,甄传庭轻轻地晃着下颌,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差强人意,就先到这里吧。”
元灵均如得赦令,起身退出几步,朝上座方向拱手一礼,准备退回寝房,甄传庭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喊住她,“别着急走,过来坐下,为师有话说。”他叩着木几,示意到面前来。
元灵均快步走过去,在草席上盘腿坐下,垂手静听,心思却飞到了九霄云外。
甄传庭慢慢开口道:“令宴在去北塞前,已派人送七弦琴过来。”
凤凰宝琴是元灵均向父亲索要的赏赐,那张琴本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只是时至今日,她对母亲和三姊密谋之事无法原谅,凤凰宝琴也就一直带在令宴身边。
令宴常年镇守在西南边境,怎么会到凶险万分的北塞去?
“王师,她去那里做什么?”转念一想,天涯海角,令宴要去什么地方与自己早就没有干系了,如今自己的焦急担忧是怎么回事,是在表明依然挂心那对母女?
甄传庭拿过蒲扇摇着,觑元灵均一眼:“你总是事不关己,恐怕到了如今还不知道真实的情势。”扇子倏然一顿,又慢慢摇动起来,接着说道,“我朝与月氏打了好几月的仗,近来月氏声势汹汹,连夺晋北数城,我朝并非不能取胜,只是将帅被各方势力牵制,无法调离,东海、常山南境均为戍卫重地,朝廷更是不敢轻易更防换将……说来,女公孙驻守的归婺城正属于晋北郡县,可令其北上迎敌,朝廷却弃用‘近水’女公孙,改用‘远水’令宴救火,其意图举止实在怪哉。”
“早知道原因,我就不要父亲的赏赐了。”元灵均没有听出王师话语中的疑惑。
“明玉也在担心令宴吧?逍遥江湖的年代早就结束了,发生战乱的原因你也该尽早了解,避免惨剧发生时无所适从。”
元灵均避开了王师探究的目光。她生存于祥和的巴陵,没有听过战争的声音,且不屑于参与战事谋取军功,樊姜也常常劝导她,那不会是想要了解的答案。
“太多的战事和争端,一定会事务缠身吧,不见不听也就不知道了。”只要分心做一件事,就觉得精力不济,元灵均已经习惯了闲散的生活。
“王师,休要再插手我的事了。”她轻轻说道。
这样的人,天生和政治相左,厌恶战争,厌恨权势拘囿,却生在充满权谋争斗和阴谋中。就是这种天差地别的性格,她和胞姐令宴从来不亲厚,不像一母同胞的姊妹,更像前世今生的仇敌。
“家务事难断,你们的家务事我更管不了,为师是有一点私心,盼你姊妹隔阂早消。”甄传庭点到为止,看向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还疼吗?”
“早不疼了,好得也比以前快。王师您看。”元灵均兴冲冲地把手掌翻过来给他看,掌中的几道疤痕深浅不一,都开始结痂了。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山中清凉,宜人避暑,近来的天气却愈发炎热,山里气息变得燥热焦灼。
火旼顶着最毒的热头,忍受炎炎酷暑上山来,晨昏定省无一落下,十分勤勉。当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元灵均面前时,裋褐的前襟后背全都湿透了。
“是母亲让送来的小食吗?如果不是你就惨啰。”元灵均瞥一眼带来的竹撞,继续望着天,翘起的足尖一晃一晃的,踢着天上的朵朵白云,悠闲自在极了。
火旼呵呵两声,把竹撞放下来,很是心虚道:“小人是代保母来送汤药的,往后也都由小人来送了。”
是阿楣不行了吗?她浑身一僵,一片榛树叶恰巧落在脸上,盖住了眼睛。
元灵均拂开落叶,满不在乎地想,谁来送药都一样。
火旼把汤药盛在碗中,元灵均接过药碗,双腿盘在臀下,望着远处的山峦哼起一曲《七月》。听着少女清亮的嗓音,火旼撩袖拭去额头和脖子渗出的汗,从竹撞里拿出一张荷叶,不疾不徐地给主君扇风纳凉。
“风大点,用点力。对,就是这样的。”
“哎呀,扇到我的脸啦。”
“你看你看,虫子都带到汤里了,还要不要人喝呀。”
她哪里是难伺候,分明是无事找茬。
钟翠管行猎回来,正看见元灵均指挥一个陌生男人摇荷叶扇子。
“钟家郎,收获如何?好了胖子,不用再扇了。”元灵均搁下药碗,转头去制止快要热死的火旼。
“猎到一头大野猪,我们大家都分了,甄阿翁也有份,我们村里的赵大郎进了书学,赵家感激他的举荐,定会请你爷孙俩去吃宴。”钟翠管收好猎具,走到水缸前舀出满满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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