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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退休工》第两百零二章、太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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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动!”

柳怀音的头被按住,自然是动不了。

“他现在看不到,也听不到。”她说。

剑神无名残破的头颅摇摇晃晃地在他的脸庞附近嗅探,那两只已没有瞳孔的眼珠子盲目地在眼框里转动着,半张的口中发出些含混不清的声音。

尸臭扑鼻——柳怀音认得这个气味,他这些天做的梦里常常出现这种气味。

“他的身体正在重组,重新寻找解构,拼接回去。”她的手指向他浮肿的躯体,肉眼可见其所有的肌肉正在耸动、纠缠、变化,正如她方才的创口那般。“啊,真奇妙,”她如此赞叹着,“我是头一次看到……自己以外的人这个情况的……”

“他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本能地、小声地问自己背后的那个人。

“因为这是黄前辈自己的选择,”她陷入了对眼前这具躯体的欣赏中,“他选择跳下悬崖,带着对遥山的笃信,来到这个所在……他的信念果然比我深刻多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来到这个地方,需要极深的信念。他笃信遥山,但是最后关头,他的信念吞噬了他,”她又不免为之惋惜,“真是可惜的一件事,他不太走运,已经彻底失去了人性。很快,会连这个样貌都保不住的。”

话毕,剑神无名的脑袋应声而落。

“啊!头……”

柳怀音才刚要松一口气,却发现那断开的腔子里有什么在闪烁。宋飞鹞领着他贴近观看,指向那腔子里,解说道:“原来如此……看,以后他的头会在这里。这里才是他新生的眼睛。”

那是一只眼睛——柳怀音终于看清了——那个腔子里,那个闪烁的东西,确实是一只眼睛。没有眼皮,但眼白、瞳孔俱全,金色的眼珠子左右转动着,好似在重新打量着这个世界,直到盯向他们——

“真是,不可思议的新生!”她啧啧赞叹。而她口中这个“开始新生”的躯体在对他们好一阵打量之后,好像不怎么感兴趣,便掉过头来,姿势如一只跳蚤般蹦跶走了。

柳怀音再也忍不住,低下头来干呕了两下。

“那边有动静!”

林中那断有人高喊,随后传来嘈杂的人声。是真正的人声,不是怪物的低吼,但柳怀音没来由地背上反而一寒。

他跳到宋飞鹞背后,严阵以待。

“是你们!”

对方认出他俩,纷纷拔剑!

是盐帮一行,包括张帮主、杨回等,合计十几号人的样子。

然而柳怀音记得,之前单是盐帮,可是就浩浩荡荡有百来号人马的。

“要打的话,这里奉陪,”宋飞鹞盯着张道和,“张帮主,您竟然没死么?”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杨回想要训斥她。

“算了,”张帮主打断杨回道,“既然宋姑娘无事,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个帮手……”

——哇!

柳怀音心想:这人是不是刚忘记用枪指过别人了?

“张帮主好客气啊。”宋飞鹞冷笑一声,“李帮主没跟你一道么?”

“李帮主……”杨回面露难色。

“怎么了?”

二人便被领到一处被密林包围的开阔地,首先撞入眼中的,是一团巨大的肉。肉团被无定道人、钟胖子和董含等带着漕帮几个手下看护,却不知漕帮其他手下去了哪里。

“这是……李帮主。”杨回指着那个肉团,艰难地说道。

当然,已经见过前车之鉴的柳怀音已经没那么害怕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出李帮主到底是怎么会变成这么个样子的。那团肉上,甚至还依稀印着他的五官,半死不活地一张一合着。

“他方才还能讲话,现在……恐怕……”无定道人通心地说,随即拂尘指向宋飞鹞,“宋姑娘,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宋飞鹞靠近那团肉,在众人的退避中伸手轻抚,“这是信念。李帮主的愿望实现了啊!各位请看,他的病被治好了!”

“这变成了一团肉,哪里治好了!”

“怎么不是呢?李帮主的顽固、愚昧、自大……种种不良的人性都被治好了,只剩这团最纯粹的肉,”她转过身,微笑着一摊手,“诸位,这可是好事啊!”

无定道人呵斥道:“你果然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知道什么?”

“你知道如何进入遥山,是你跟吴全勾结!”

“我与吴全有勾结吗?”她模棱两可地笑笑,“不过我承认,我利用了你们。”

张帮主不动声色,任她继续说下去。

“要来到遥山,需要三个条件,一是信物,二是特定的地点,三是对神的信念,”她提起手中的大剑,这把剑已经再次入鞘了,“而这个,就是信物。”

她盯着众人,一字一顿:“离恨明缺。”

“什么?!”杨回大惊,“是那传说中四把不可再合的剑!你如何得到的?!”

“既然你笃信我是夜随心,便不用对我怎么得到四把剑如此惊讶了吧。”

“……”

“离苦剑为剑身,恨别剑为剑心,明晦剑为剑魂,缺合剑为剑骨。当然,这也是一种迷信的说法,但无论如何,其真正的用途,是进入遥山。”

她说:“一年前,我就来过这个地方,可惜不得其法而入,因为我的信念不深。所以我需要人,比我更笃信遥山的人,并且人越多越好。人越多,信念就更强烈,遥山就更容易进来。我费了一些功夫吸引你们前来,这下终于不负所望!”

她说到此处向在场之人拱手:“多谢各位的帮忙!我终于进来了……”

“你……”无定道人被她的说辞噎住,痛心疾首道,“你只想到要进来,那你又知不知道遥山里有什么!”

“道长此言差矣,正是因不知道才更想进来呐,”宋飞鹞耸耸肩,“看看在场众人,不都是为了搞清楚遥山里的秘密而来的吗?”

柳怀音听她这么说,但心底里却不怎么相信。回顾梦中种种,他觉得她早就来过这里了,只是到了这个关头,她还在骗人。

“遥山……是座大墓!”无定道人大声道。

与此同时,柳怀音发现张帮主眯着的眼睛睁大了些许,对一个人来说,这细节表示他为这话表示兴奋。

无定道人却并未察觉这一点,他继续诉说道:“那个所谓遥山的神,其实是一只邪物,最好吞噬人心。多年前,有位高人将之封在此地,藏在群山之中。这里本该是他的葬身之处,但他用一些办法,向外界透露消息,引诱人前来作为他的饵食。只要是进入遥山的人,就没有几个能活着出来的。多年前,贫道本有三名同修,其中两人后来就葬身于此了……”

“如此说来,道长,”张帮主产生了兴趣,“你那几位同修,是如何进入这里的呢?”

“是……”无定道人看向宋飞鹞手中的剑,“明晦剑。”

“很久以前,明晦剑便从北越流落祁国,许多年前被天枢策命府得到,转交我几位同修手中,”他好像对这件事不太愿意说,“谁知他们为剑所蛊惑,就此泥足深陷……进入遥山之后,人的人性会逐渐流失。流失的程度或许与对遥山中邪神的信仰程度有关。我那三位同修中,最为笃信的那一位,已进入便如李帮主这般,异化成了一个非人的事物。”

说到此处,那肉团上的五官业已消失,李帮主就此真正成了一个活着的死物。

“……越是笃信,越容易异化。看似被满足了人生愿望,但其实,这只是扭曲……”

“那后来呢?!”张帮主催促无定道人,“死了两个,不是还有一个吗?他逃出来了?”

“是,”无定道人说,“这些皆是他回来后告知我的。”

“他怎么逃出来的?!”

“不知道,他不肯说,只是警告我不可再对遥山好奇,”无定道人蹙着眉头,有些伤感,“一年后,我再寻到他的住所时,只找到了他暴毙的尸体。”

宋飞鹞道:“所以,你对你朋友告知的内容同样深信不疑,对吗?”

“那又如何!”

“道长同样看过《通明宝鉴》,那我想知道,那本书是否也是为你那位朋友进入遥山后找到给你的?”

“没错!那本书他只给我看了一下,便又被他收回。他去世后,我再也未见过那本书了。”

“所以你对遥山的认识,也都是人云亦云,”宋飞鹞略略摇头,“其实对于遥山,很多人都有不同的认识。换言之,这世间对遥山的所有传说,都只是片面之词。因为没有人真正进过遥山,因为大家都知道,进入遥山的人,一定会死。”

“……”

“所以道长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既然遥山是活人进入便难以逃出生天的,那么,”她顿了顿,“你果然确信你那位不肯说出自己如何脱逃的同修,离开遥山再出现在你面前时,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嘘,”她竖起一根手指,向诸人到,“听,这个地方很热闹,不止有我们。”

他们屏息,果然听得周遭有些微的动静。林木间悉悉索索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太像是由风导致的。

“其实我刚才就想问一个问题,”她靠近了柳怀音,“几百来号人,就剩这么点。李帮主成了这样,那其他的人,都上哪儿去了?”

所有人纷纷大骇,但还未来得及拔出刀剑,林中不知窜出什么东西,刹那间便将那最靠近林子的一人勾走了。

“不好!林子里有怪物!”

那些喽啰喊叫起来,杨回拔剑,正要使出一套剑法,从林中钻出一只庞然大物——其似人貌而无人形,大约五丈高,四肢粗壮,两臂各生有数片利爪,没有头颅,唯有最顶一枚独眼,俯瞰众人!

——这,是剑神无名。

柳怀音想,他认得出之前他胸腔里生出的眼珠子,瞳孔也是一式一样的金色。如果说方才是新生,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蜕变了。

“还记得黄前辈跳下去的时候说过什么话么?”宋飞鹞踱到他身边,提醒他道,“他要做永远的天下第一。他的愿望,也达成了。”

然后,是一场单方面杀戮。

变为怪物的剑神无名所向披靡,谁也不可能是五丈高之人的对手。张帮主那几个看起来颇了不得的护卫眼见此,纷纷丢下张帮主,四散奔逃。杨回倒没有跑,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应顾不暇,因为林中又跑出几只较小的蜘蛛般的怪物,与他战了个平手。

“师傅!”

忽然,林中有人呼喊。

“小俞?”杨回一时分心,手臂被戳伤一道口子,这才杀死一只小怪物。等他回过头时,不禁骇人。

“师傅……”

那并不是俞汉州。准确来说,是一部分俞汉州:那怪物张开血盆大口,一条长舌伸出,舌头上粘着好几个头颅,每一个脑袋都在发出不同的声音,只是俞汉州的声音最响亮。

“师傅,师傅……”他如此叫喊着,“你刚才……为什么……抛下我……”

“啊!啊——!”

杨回面对此情此景,终于崩溃,手中剑再无章法,乱挥了一气之后,便被数具小怪物扑倒、分食。

而那吐着舌头的怪物调转了方向。

“宋姑娘!”

他往这个方向来了。

柳怀音躲到了宋飞鹞身后。

“我喜欢你……”俞汉州的头颅伸了过来,“我……一直都想拥有男子汉的气慨……”

“哦。”宋飞鹞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比那些男人……还要气慨……”

“过奖了,”她木然地摘下了那半片铁面,“请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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