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钦差半夜升堂,这一审就审到了天明。苏州城里的百姓迎着鸡叫出门,正要开始一天的忙碌,他们上街后首先发现,今日的苏州府衙门口似乎哪里有所不同,然后他们看到本地许多大员正被押入府衙,当最后一个被推搡进去时,他们知道了一个大秘密。
太湖的水被污染了。
苏州靠水吃水,除了地下水脉众多之外,还有一座太湖,滋养着周边的居民。太湖被污染,不仅会影响当地的民生,还会闹水荒。
门口的人越聚愈多,然而所有人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都一脸惋惜,却并不意外。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就在三年前,太湖的边上新建了一座厂,厂里的污水就往太湖里排,但是没有一个人想要反对。在场的城里人都想着城里距离太湖远着哩,要污染也污染不到城里的上游;而那厂子产出的东西事关所有人的日常所需,住在下游的乡下人多在那厂子里做工,一年赚得比打鱼多多了——于是所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病人的出现。
病人患病的原因不是其他,正是喝了太湖的水、吃了太湖的鱼,天长日久产生了病变。而病人之所以会蔓延开来,只因太湖水与苏州水脉相连,水脉四通八达,污水顺势向周边地势低凹的所在蔓延,自然而然就污染了更多的人。
这些都是卢大人一晚上被刑讯逼供所招出来的。他伤痕累累,身心俱疲,现下已到崩溃的边缘。他那几个被后押解来的同僚无论服不服,也只能各自跪在地下。
有人认出那个坐在最案前的大老爷不是别人,正是前两天来到苏州的女钦差。这几日卢大人领着她在街上四处巡查,一直陪尽笑脸,但是无用。现在,整个苏州府衙,由沈兰霜说了算,卢大人的笑脸白陪了。
“厂的东家是谁?”她终于问到了重点,“能明目张胆污染水源,看来这厂子的东家不小。”
“是我!”卢大人闻言猛然抬头,一口咬定,“是几年前,我以我老婆的名义花了不少银两买下的地,才建的厂……”
“我问的不是地是谁的,我问厂是谁的,”沈兰霜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卢大人,你有参与的一份,我暂且记下,但你背后的大东家到底是谁,你得招啊。”
然而那卢大人怕了似的,哆嗦个不停:“是我!全是我!不用再审了,我全招!地是我的,厂也是我的,我污染水源,罪该万死,是千古罪人!”
沈兰霜认真端详他,她的视线毒辣,几位当地要员皆被盯得抬不起头。
“你想为谁背黑锅吗?这么急着往自己身上揽责。”她淡淡地道。
“……”
随即她起身,下了高案步向门口,向围观的百姓拱手:“各位苏州街坊,我乃朝廷钦命大臣,你们之中,有不少人前几日应该都见过我。沈某向你们道安。”
百姓的固有观念使然,一位钦差大臣向他们道安是足够令他们受宠若惊的,他们忙回以礼数。
沈兰霜便继续道:“卢大人与一干同党钻了律法的空子,私自在苏州建厂,却不管后世子孙。这次皇上差我下江南,正是为这一件事。须知此污水着实厉害,如果放任不管,再过十年,整个苏州的水脉都被牵连,到时,整个苏州府的水都不好再喝了,苏州也再住不了了,你们所有的人,恐怕都得为此背井离乡。”
有百姓以为她小题大做:“这……言重了吧……”
“是不是言重,端看近几年苏州地方越来越多的所谓湿寒病人。那些都不是湿寒病人,而是中了毒的。有关这件事,你们可以问一问住在钱家巷的刘弦安大夫,他可以作证,此事非同小可。”
他们可以不信一个外地的钦差,但对刘弦安是深信不疑的。闻言终于人人大惊失色。
“你说什么?!那……赶紧把这个姓卢的判了!”有人鼓动。
“自是会判的,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想要卢大人向诸位街坊亲口回答,你的同党,到底是谁?”
她的目光,再转向卢大人。
“……”他照旧不语。
“是谁叫你如此噤若寒蝉?你的背后之人,到底是哪位达官显贵,可否请卢大人在这御赐的金援路引前,介绍则个。”
卢大人终于叹一声:“沈姑娘,我现在知道,你的背后是圣上,你既是抱着答案而来,又何必再多问呢?”
但她轻巧地揽过他的肩头,顺势他耳畔低语:“因为圣上真正的目标,不是你。”随即不经意地向一个方向瞥了一眼,扬声道:“现在,你愿说了么?”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是斜对衙门的一条街,那条街巷中,正住着他的家眷……
其实,他只是个小虾米。
所以他又哀求地回望她一眼,好似想要确认什么,她向他不留痕迹地点了点头,忽然间,一股气劲便这么泄了。
“他姓叶的!”他终于松口,“你……你难道就凭孤身一人跟叶家作对么?!”
“问得好,”她道,“不然我来这一趟是为何呢?”
……
叶家,当朝重臣,为守住边疆立下过汗马功劳,代代出忠骨,人人有功勋。
但是自居罗被灭、南方被收之后,北越再无外敌,叶家没了用武之地,党羽在朝中日渐坐大,再无他人可匹敌。而在数年前叶群山老将军去世之后,其子孙无人管束,越发嚣张跋扈。
可想而知,沈兰霜真正的目的,是为治叶家而来的。
刘弦安坐在院子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听到一条街外的欢呼声,理当是今日其中一个叶家人被处决于菜市口以儆效尤。百姓乐见贪官污吏被诛杀,只要满足他们这一点,谁都能做大英雄。
“大英雄”这便在叩了院门,院门没关,他一点头,她就进来了。
“刘大夫,我要离开了。”谁知沈兰霜一坐下,便这样与他道,“其他相关人等作为人证被押往大牢,兴许过不了多久,上头还会派人来重新接管苏州。”
“所以你前来一趟,就是为把我拖下水的么,”他苦笑道,“何必呢,我多年不沾血了。”
他无意间拂了拂袖口虽然那里现下已干干净净,但仿佛还沾着几日前那些卢大人派来的刺客的血。
现在没有必要再隐瞒了,她便坦言:“其实两个月前,工部就有人暗房,偷偷给太湖抽了水样带回燕京。那时圣上就已心里有数了。所以你无需对自己的安全太过担心。”
“那你呢?你就真的那么相信圣上?只要他对叶家有一丝宽松,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沈兰霜盯着他方才拂过的袖口,淡然道:“刘大夫,您这么多年行医济世,理当明白救人也会沾血的。”
“那不同……”
“如何不同?”她反问,“体内有患处,就该开刀,将那坏死的去除,好的留下。这是你教给我的。”
“……”
“刘大夫,自古以来,任何一国,都是自内而亡的。我不想看到那样的一天,所以,我选择做一个朝政中的‘刺客’,杀该杀的人,为一国剜去该剜的毒瘤。我与您没有什么不同,同样是一名医者。”
他不禁问道:“你这么做,有想到后果吗?伴君如伴虎……”
“您说错了,”她打住了他的话头,“我不是为君王。”
“唉……”
他又沉默了。因为这调调,令他想起了一个人。他听沈兰霜道:“我若是为君王,那便会瞻前顾后,也就不会来了。那么再过十年,受毒水所害,苏州将成一个死城。在天下人前,我无所谓个人得失。所以请您凭着良心,承认我的功绩吧。”
刘弦安不得不向她低头:“你与她说了一样的话。”
“是吗……”她一愣。
对于他口中的“她”所指何人,两人心照不宣。
“当时我从燕京回到西北,带了一纸赦令,本是为保她安然离开军营……谁知一路过去,只听闻她孤身屠了居罗,待回到踞龙关一看,她已然成了个山大王。根本用不着我操心。”他说起从前的往事。
“当时我对她的行为有微词,然后她说……”他复述了一遍她的话,“总该有人替西北永除后患。既然她有能力,便来做这件事。或许作为人而言,她这么做是错的;但作为汉人而言,这件事她永不后悔。她请我凭着良心,承认她的功绩……”
“是啊,我不得不承认。哪怕那些功绩得是她用命换来的。”他黯然道。
他俩不免有一阵子的沉默。
“我不太相信她死了。”还是沈兰霜先打破了这片沉默。
“我也是,”刘弦安给她也倒了一杯茶,语气里还抱有希望,“小柳的书,我是看完了。不过说她羽化飞升什么的,我是不太相信的。”
他的神思放空,视线不由又落在背后的那间小屋。
距离子轻舟被他从棺材里挖出来,一直到今,算来也已十几年了。
她当时说,是她“亲自”验的尸。
宋飞鹞不会验尸,她会使刀,她的刀法极好,能杀人,也能救人。当她用刀救人之后,会用针线将伤口缝合,这是疡医最基本的技法之一。
所以,那只是个提醒,也唯有他能心领神会。从宋飞鹞踏入江湖伊始,他就深知她决容不下子轻舟。如今,子轻舟废了,至少保住了一条命;但这是属于她的一点仁慈呢,还是那日怕被碍事而用这法子调他离开呢——这便不得而知了。
但他宁愿把她往好处想。
“……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眼里,她就是一个好好的大活人……而不是个莫须有的什么神。”
“她教了我很多东西,”沈兰霜正色道,“无论是神也好人也罢,我在这几年游走各地,越发支持她的许多看法。她曾私下告诉我,您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可是始终抱持着避世的态度。现在您避不了了,因为灾难正在您周围发生,本地的民众需要一个人向他们解释污水的危害,和今后的防护……”
刘弦安为难地闭上眼:“朝政之事,我本不想理会……”
他想推辞,又被她打断。
“不行啊刘大夫,朝政与任何一人息息相关,每个人都会参与其中。就好比那厂子,不会关掉的,日后或许会被上缴国库,继续开着。因为那类厂子全国有很多,造出的东西事关民生,所有人都会用到,也有很多人靠那厂子吃饭,惠及的是每一个人,作为众人之一,刘大夫,你又怎能独善其身呢?”
一番话,说得他哑口无言。
她再向他抱拳:“新任者到来后,我将离开此地,你在本地德高望重。对于本地百姓的疏导方面,我可否拜托您呢?”
他想了想,唯有应道:“好。”
……
“明明有水却不能喝,这是多荒唐的一件事。”
几日后,他从城中忙完回到村里的家中,脱了鞋便开始长吁短叹。蓦然看到院子里那口井,又见钱秀秀做的那一桌子佳肴,止不住鸡皮疙瘩从脚趾头漫到了头顶。
“秀秀,你今晚收拾下行李,我送你先回城中避避,暂时先不要回来了。”
钱秀秀本招呼他吃饭,闻言不解:“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太湖的水出了问题,我不知道那污水有没有渗到我们村,总之这里的水是不能再吃了。最近的水产品也暂且别吃了,都有毒。”
两人遂齐齐望向桌上的一条红烧鲫鱼,咽了口唾沫,都没了食欲。
钱秀秀想到一件事:“我走了,你不走么?”
“我是此地村长,要跟玉屏村共存亡。”柳怀音陡然生出了些许难得的豪气,以男人的姿态安慰她道,“你放心,待工部的人来检测,水质一旦合格,我还接你回来的。”
钱秀秀低下头,好半天才幽幽道:“你们男人啊,都想逞英雄……”
柳怀音便知道,钱秀秀又想起林长风了。
话说当年北越大军突破息恨江南岸驻守,一路南下兵临苏州城,漕帮苏州分舵组织人手奋力抵抗,终究不敌。林长风为护苏城一马当先抗敌兵……就再也没回来。
或许这个男人做过很多错事,柳怀音也从来没将那些错事告诉钱秀秀,所以他知道,在她的心目中,林长风是个为国尽忠的大英雄。林长风死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低落,她坦言过她不喜欢那些想做大事的男人,生怕那样的男人步上林长风的后尘。现在,她是不是把他也当成林长风那样,一去不回头……
柳怀音忙宽慰她:“哎,你放心,我跟林长风可不一样,这又不是豁出性命的事,我肯定不会有事的。”
“我可没在说他。”钱秀秀撇过头。
“那就当我嘴瘸。”柳怀音笑嘻嘻地夹了块青菜吃。
“说了也无妨,”钱秀秀拾起桌上的筷子,恍惚间却将筷子悬在半空,“其实,我以前的理想,就是嫁个踏实的男人,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没别的期盼……”
柳怀音闻言为自己辩解:“我挺踏实啊,就是职责在身而已……”
“所以啊,搞得我现在怀疑起了以前的自己,”钱秀秀却笑道,“我突然也想当回英雄,去承担些什么了。”
两个月后,工部来人检测水质,厂子被关整顿,新造一大池,专用于处理污水。又过两月,厂子重开重招人手。钱秀秀也前去报名应聘,经面试入职账房。又过三年,其人因能力出众,升任江南总造厂厂长一职。
此事暂且不提。
……
“《大侠沈兰霜》,”书店老板翻着桌上的两本新书,“《秀秀传》?”
柳怀音陪着笑脸,满怀期待:“我呕心沥血的精心巨制,看这回值多少?”
那书店老板嘬着牙花子:“柳夫子,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而是您写的这些书吧,我都看过。就这么说吧,不符合大众的审美主流。”
“怎么不符合呢?!”他急道。
书店老板摇头晃脑道:“如果说是面向男性读者吧,你几本书的主角都女的,激不起一种代入感……”
“那是他们性别歧视!”
“那要说面向的是女性读者吧,既没有喜闻乐见的爱情故事,又不是纯粹的全员女性。尤其这个《大侠沈兰霜》,里面那个叫柳听溪的男角色既不跟别人谈恋爱,又看着不讨喜,您非得插那么个角色干嘛呢?”
柳怀音争辩道:“那个是我!我是见证者,我很重要!这才是男主角存在的意义,跟他要不要跟谁谈恋爱、讨不讨喜没有关系啊!我的书反应的是现实、历史、人文……”
掌柜的把书拍回他胸口,无奈道:“柳夫子啊,现在的书哪个不是天马行空胡编乱造违背历史和人文。反应现实?现实里青菜一斤才几个铜板谁都知道,侬写这个能有人看伐啦!”
正在这时,店里的伙计兴高采烈地抬着一大盒子回来:“掌柜的!排队排了一上午,可买到了!”
拆开盒子,是今年出产的叫做收音机的东西,很大一个儿,占了半张桌子。
“哦,赶紧!赶紧地,把电池装上听听看,”书店老板激动万分,从抽屉里扒拉出两节电池,“哎呀,我听闻这个要出,等了很久可终于买到了。”
因为过于激动,他哆嗦了半天电池都塞不进去,柳怀音见之赶紧帮他装好了。
“这收音机的关键元件可是我老婆的厂里出的,”他牛逼轰轰地挺起胸膛,“还有这电池也是。”
书店老板的笑容僵在脸上,不得不重新打量起他。
“这写的就是我老婆。”柳怀音把那本《秀秀传》往老板眼前一晃,接着又开始摆弄那收音机,“还有,把频道调到……这里,每天的这个时辰,会有人说书,说的就是我上一本写的书!”
果然,收音机里传出一句:“……话说那宋飞鹞飞起一脚,就踢爆了xx的头……”
“有声音!有声音出来了!”伙计们奔走相告,一时间吸引来许多过客前来这个书店围观。
“掌柜的,你看,你要不再考虑一下?”
“进来吧,进来签合同,”书店老板悄悄揽过柳怀音,两人脱开人堆,往里屋去,他的表情换了一张,换作他陪起笑脸,“是这样的柳夫子,我之前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见谅。那什么……我女儿也在江南总造厂做工,您看……”
而在他们背后,看稀奇的人们围着那收音机,一直听到最后。
“……自此,一行人便入了遥山。本章已毕,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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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顾一下,前面好多错别字啊哈哈哈……已向编辑提交申请,看能不能改一下。最后,如果你喜欢我的文字,还请大家帮我写个评,去贴吧q群之类的地方推一下文。谢谢大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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