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十二年,政通人和。
上元节刚过,杭州城百姓在美食之余的游艺活动又开始了。
古诗有云: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可现在杭州市民不喜看歌舞了。不论男女老幼,此时都聚在早春的西泠,为的是西子宫词最新改编的《紫钗记》,富商巨贾十倍加价也一票难求。外面都熙熙攘攘到水泄不通了,可丁春香住的木兰馆里,这临演出了,余白杭还和丁春香闲聊呢。
“你又包场了?”
丁春香唱的不是霍小玉,本不想让余白杭来看的。那被李益负了的霍小玉,春香还不想扮呢。她本来不想唱这出戏,唱个小角儿也没甚意思,可教习姑姑偏要她唱,正不情不愿呢,此时连梳妆也不上心。
余白杭以前就爱带着手下兄弟来西子宫词给春香捧场,现在当了聚义堂的老大,更是西子宫词的常客了。那时的春香在戏楼受气,她明明是唱得最好的,却因是被买来的而屡屡被戏楼的其他女孩子们使坏而被顶下去。
双手拄在梳妆台边的余白杭都听见屋外廊下,其他女孩子在叽叽喳喳了。
“女孩子多的地方就是讨厌。”
可那年刚进聚义堂的余白杭也很受排挤。
十年前。
庆春班在扬州未能定居下来,当年的扬州盐商之间盛行“养瘦马”之风,春香跟着父亲上街采买险些被牙公掳走,丁班主想想就后怕。在扬州停驻了两月,继续南下。
正好白晗也想离开这个伤心地,可她年纪小,自己没法远行,也没法在另一个城市活下来。辗转,又是一年,庆春班终于在杭州定居下来。
丁班主知道白晗之前扮作男孩子行乞,他觉得也不错,毕竟戏班带着两个小女孩也有点扎眼,照顾不来。这次在杭州安稳下来,索性叫白晗到他跟前。
“从今以后,你就以男孩子的身份活着,我给你重新取了个名字,你叫余白杭。”
这个名字白晗很喜欢,余是劫后余生,白是白家后人,更是白家一脉“要留清气在人间”的传承,杭是杭州,她的第二故乡。
(以下均称余白杭为“他”)
丁班主授戏台上的拳脚功夫给余白杭,起初只想让他防身用,毕竟相比正当武行,戏台上的也只是花架子而已。后来余白杭个子长起来了,竟也能在台上充当个舞枪弄棍的小将获得满堂喝彩,虽无几句唱词,身段倒是极流畅的。
丁班主并未授唱腔与他,毕竟入了这“一流高台二流吹”的行当,可是“下九流”啊。但传其马步身法却是用心至极,倾尽心血。
余白杭也比任何人都肯下苦学,戏台上三两步的落花流水一气呵成,却是多少个不眠之夜偷偷练出来的。如果当年丁班主没有突染恶疾,余白杭,也许会成为一个昆曲小生吧?
这恶疾来得突然,当年春香也才十一岁,班主病倒后再没起来,庆春班人心也散了。通知了安徽班主的兄弟来照顾,可那叔叔混账,见庆春班在杭州几年也没出个角儿,还得倒搭钱给哥哥下葬。
将丁班主安葬后,已经没回去的路费了,叔叔看看丁春香,难道再带个孩子回老家吗?春香已经念书识字了,就这样回乡下,她自己能甘心吗?
叔叔在杭州停留了几日,真想在这繁华街头给春香扔下。春香生得齐头整脸,又乖巧伶俐,若被哪个大户人家带回去当个丫鬟也是个活路。但还是没忍下心,这地界儿不比乡下人心厚,被卖到秦楼楚馆去,这当叔叔的,心里也不能好过。
庆春班散了,余白杭这个外人也被弃之门外了,他找不到丁春香,不知道她会被那个善计算的叔叔带到哪里去。再见到丁春香,她叔叔已经拿了钱回老家了,春香会唱戏,被卖到西泠最大的戏楼了。
那时的余白杭想过很多办法救她,也数不清被戏楼的人打过多少次。春香不能看到他再这样,狠狠心,对他大喊,“你别再来找我了!以后你混出个样子,穿着锦衣华服来听我唱戏吧!”
春香在楼上,余白杭在院子里被打倒在地上,明明四目相对,却感觉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是啊,余白杭离开庆春班,他才十岁,也根本无法找份工来养活自己,只能再捡起碗,回去做起老本行。她在这里吃穿不愁,而自己的衣服已经脏破得不成样子。余白杭自己强撑着站了起来,他知道丁春香的本意,强忍着没有回头看她,蹒跚着走出了西子宫词的大门。
而今,转眼多年过去,余白杭真身着锦绣绫罗,带着聚义堂众多兄弟来给春香姐捧场。记得他刚刚接任聚义堂掌门后,第一次以聚义堂老大的身份来西子宫词,远远地在院门处激动大喊“春香姐!”,春香倚着的栅栏松动,在众人的恐慌中,丁春香稳稳地落在余白杭怀里。
余白杭见到春香心里喜悦,又横抱着春香姐转了好几圈。从那以后,聚义堂上下,不对,是几乎全杭州百姓都知道了“丁春香是余白杭的未婚妻”。
可余白杭只当春香是他的好姐姐。丁春香听了笑笑,好吧,反正她也无意中人,也乐得给余白杭打掩护,她知道余白杭也需要和自己的这样一层假关系。而余白杭能有现在的生活,可比自己要艰难得多。
旁人不知情,但在木兰馆里,余白杭却可以自在地和春香说说悄悄话。
“春香啊,丁班主都走了多少年了,你的心思也不必这么拧。”
丁春香心里确实憋个劲儿,自父亲急病去后,她就再没心思唱戏了。从前对戏文的热爱和钻研,现在也只不过是个本事,是个活计。后来余白杭进入聚义堂,也总受排挤受欺负,他是那里年纪最小,身体最弱的一个小弟,最开始连收保护费都不敢开口。但他还是顽强成长,哪怕一次次从头再来也丝毫不畏惧。
丁春香也受了鼓舞,还是要好好生活,可她在戏楼里真正展现实力了,又遭人嫉妒了,有一次还差点被哑坏嗓子,她这刚唱上主角儿没几天,就又消极了。
《紫钗记》要开演了,从这里都隐约听得见观众涌入剧场。催场的催伶人们上后台了,可春香的戏要到第三折才上场,不急着催。
听见这些莺莺燕燕们走出去,余白杭又想起一事。
“你看看人家,那艺名都叫什么玉簟秋、金声雀、水芙蓉、清音娘子,你倒好,叫个临江仙,那也确实不怨观众不爱点你的戏呀...大家都爱看温柔的,爱笑的女孩子唱戏,你倒好,冷月一轮,临江仙,我的天哪,你叫个鹧鸪天都比这个有人情味儿啊。”
丁春香重重把脂粉盒盖上,“我愿意,我就爱叫这个,不凑她们那热闹。她们名字好听,你听她们唱去呀!”
余白杭紧忙绕到她身后,摇摇春香的衣袖,“没有没有,我就随便说说,我哪懂行啊,我只听你唱的,别人那名字花哨是因为她们人俗。”
春香回头瞪了余白杭一眼,余白杭继续说,“她们就是最近红两天,你是不愿意红而已。那个叫什么玉簟秋的,本名叫什么红,她是真没天赋,我都听出来了,还爱哭,在台上哭。我最受不了这样的,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人喜欢。”
春香眼睛向下一瞟,“李红。”
这个玉簟秋啊,丁春香看得真真的,本事没什么,但确实够拼的,小地方来到杭州,莽着劲儿就是要红。刚来西子宫词的时候,唱得简直是呕哑嘲哳,后来和戏楼里的编剧互相看上了。一个写戏本的落魄书生,长得挺好看的,但太穷了,戏楼的女孩子看不上的。李红也有几分艳俗姿色,而且年纪小,特爱跑去向书生问问题(卖萌拿下第一任男友),哪个男人经得住?李红的艺名“玉簟秋”就是她给起的。
结局嘛,也不必说了,这书生用全心全意做了李红的垫脚石,李红渐渐有名气了,认识富商了,书生一气之下连饭碗都不要了。这事儿就戏楼里的女孩子知道,所以李红怕这段情被传到外面去,被那些为她一掷千金的富少们知道,于是对知情的女孩子们一个个暗地搞小动作,上次春香摔下来的栅栏就是她弄松的。
但丁春香没告诉余白杭,不然余白杭准要说,“连我的女人都敢动,看老子怎么收拾她!”
丁春香只是想看看,李红这场闹剧要如何演变,所以近期都称病,实在推不了的戏,就把自己换成小角色,躲那李红越远越好。
高高挂起,就远远看着她在台上唱着,可这戏外的人生,才更精彩呢。
催场的来叫春香姐了,春香对余白杭说,“该我上场了,你也别在这儿待了,先去戏台那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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