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在刺眼阳光下醒转。
他坐在瓦片上,捏着身上盖着的丝绸大衣,目视城外方向,许久后收起大衣,离开了风月阁,径直回了柳家。
穿着依旧朴素的柳庆守在门口,见到一夜未归的何清,后者身上还带着宿醉的酒味,关切问道:“清儿,没事吧?”
何清笑着摇头,道:“没事,一个在大元州认识的朋友寻来了,许久没见面忍不住多喝了点。”
柳庆哦了一声,何清并未离去,搬了条小板凳坐在柳庆边上,二人晒着太阳,看着台阶下人来人往的人群,聊着家常,柳庆笑眯着眼,他一生无儿无女,早已将何清当成了亲儿子,如今看着他长大成人,也有了出息,当然高兴。
偶尔有族人出没,看向他们的目光也再不复从前,不少人也会笑着凑上来打招呼攀谈。
“老庆!”
一个中年男子迎面走来,瞥见了边上的何清,笑容更是浓郁了许多,道:“清儿侄子也在啊。”
何清微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柳庆起身,让出身下板凳,笑道:“二哥,大早上去哪溜达了?”
“别别,不用。”
中年男子急忙挥手,然后自己去屋里再搬了一条凳子,坐在柳庆边上笑道:“我还能上哪去,这不是族里有批货要找人运输,我寻思着我家那儿子最近也没什么事,看看能不能把这活接下来。”
柳庆和男子随意交谈,何清坐在一边并不说话。
此人是柳庆的二哥,柳乐生,以往二家来往也算不上什么密切,毕竟当初的柳庆算的上名副其实的穷亲戚,平日哪有人情往来,现在却不一样了,别说柳乐生这些旁系族人,就连内家都有不少族人相继拜访。
柳乐生聊了一会后起身告辞,道:“老庆,那我先去族里了,回头见。”
柳乐生向着何清也招手:“侄儿,回头见。”
何清笑着点头。
刚走出几步的柳乐生突然一拍脑袋,转身回头,笑道:“对了,老庆,上回和你说的事还记得吗?”
柳庆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笑道:“哦,对了,茶叶差点忘记给你了,你先去办事,我回家去取。”
“哈哈,多谢了,上回尝过你那茶后,家里那个小的闹腾不行,偏说没喝过这么好喝的。”
柳乐生拱手道谢,旋即离去。
“清儿,我先回家一趟。”
柳庆站起身。
“庆叔。”
何清轻呼道:“什么茶叶?”
柳庆笑道:“就是你给我的那个从大元州带回的茶叶,他们上回不少人来家里喝过这茶后觉得很不错,都向我讨了点,我寻思着也没多给,但架不住人多,所以茶盒里也快没了吧。”
柳庆问道:“清儿,你这茶还有吗?”
何清摇头,道:“庆叔,这茶叶我也没多带,就剩这些了。”
“哦。”
柳庆惋惜点头,道:“成吧,那我先回去了,答应人家的事总不能反悔,剩下那点就都给乐生吧。”
何清目送着柳庆离去的背影,双眼缓缓眯起。
一会儿后,柳庆去而复返,没过多久,柳乐生也办完事走了出来,接过那一小盒茶叶,感激道谢,旋即快步离去。
“庆叔,我先回屋了。”
何清打了个招呼,起身走向门后,而后戴上帽子,从一旁的院墙翻了出去,遥遥跟在柳乐生身后,柳乐生并没有回附近小巷里的家,而是九穿八绕,来到了城西的偏僻荒地。
荒地里走出一男子,接过了柳乐生手上的盒子。
“柳庆说他手上已经没有了,这是最后一点了。”
柳乐生恭敬俯首。
男子打开盒看了一眼,微微点头,而后屈指一弹,一张黑色龙纹卡飞至柳乐生面前,柳乐生拿着卡片快步离去,男子环视四周,查看一番没人后迅速离去。
远处的何清收回目光。
以他的视力,自然能清晰看清男子的面貌。
柳家执事,柳泛。
心中已经了然的何清转身回族。
给柳青调理身体的目的已经达到,既然族里已经有人觉察到这东西了,他也该停一停了。
“柳絮……”
行走在小路上的何清手指推了推眉心,神色却有些暗沉,倘若连这点安稳都不能给他的话……
下半国的碌碌众生,岂知恶修的恐怖。
周夏的南三大洲和东西北六小洲被称为上下半国,无非是穷苦的东西北六小洲形成的彪悍风气和富庶南方三洲的奢侈安乐之风截然不同,而处于靠海边境的恶洲更是被东西北五洲孤立,连周夏皇室都常驻鹰犬于边境,恶洲魔修永禁踏入下半国半步。
在那片无法地带,哪有善茬。
当何清将表面的平静撕除后,将会是一场灾难。
手臂的封印哪止是封印了何清的毕生修为,更是将他四年恶修本性压抑其下。
何清回了柳家大门,伴随柳庆身边,这几天也仍有亲戚族人寻上门来,看似随意的讨要茶叶,柳庆手上是真没了,他问了何清好几次皆是无果后,这些人方才陆续罢休。
一年一度的族比越来越近,柳家这段时间热闹的紧,许多外出做生意或久居族外的柳家之人纷纷赶回来,一时间平常难以寻见的年轻俊杰也陆续现身,家族练武场愈发热闹。
一行人从马车内走下,为首的老者拄着拐杖,边上的青年搀扶着老人,随后的护卫、侍女紧跟而上,坐在门口和柳庆闲聊的何清眉目一顿,边上的柳庆连忙拉着何清起身,退居到一侧。
“见过二长老!”
柳庆拱手道。
拄杖老者淡淡恩了一声,边上青年随意一扫,目光在何清身上顿了顿,旋即收回视线,一行人并未大兴隆重的开中门,而是从侧门而进,但那老人朝边上人挥了挥手,低声言语几句,队伍中的一个侍女跑到柳庆面前,递出一个钱袋子,沉声道:“二长老有令,族比临近,往来贵客居多,从今日起大开中门,省去繁琐。”
柳庆连忙应下。
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小路尽头。
“没想到二长老竟然也回来了。”
柳庆打开钱袋一瞅,足足有七八十余枚金币,笑道:“这么多年了,二长老也就回来了不到十指之数,族里那么多长老内,也就二长老对族人一视同仁。”
何清微微一笑。
大成后期巅峰。
这二长老柳承福离下师境界也就差临门一脚了,他这一脉常年在青岩郡替族内掌管对外之事,很少回族。
至于他边上那个青年……
何清倒是有些意外,竟然也是一个入门中期,甚至隐隐有突破至后期的模样,比之柳矩和柳长山都要强上一线。
族内有这么一号人吗?
据何清所知,柳承福只有二女,并无儿子。
接下来的几天,入门级别的年轻武者往来之数,让何清都为之诧异。
久居族内的年轻一代入门武者,算上柳象、柳方物二人,也不过就五六人而已,可现在陌生的柳家入门族人,光是何清坐在门口见到的便不下二位数。
这年比的规模无非太大了吧?
还是说他的一个种子名额,吸引力大到这种程度了?
整个柳家,无论是明面还是暗底的力量都已经显现而出。
“清儿。”
柳庆双手环着茶杯取暖,里面的茶叶已经是普通绿茶:“我怎么感觉最近突如其来冒出来好多陌生面孔,听几个亲戚说,还都是很厉害的那种族人。”
柳庆担忧道:“你那名额如果实在不行,就让出去吧,反正你现在也有自保之力,咱也不求多好多强。”
何清笑道:“没事,庆叔,我们先看看再说吧。”
柳庆点头,再次强调道:“别强求,我们爷俩,现在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何清应的很快,至于听没听进去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天色渐晚,夜风萧瑟彻骨。
“成吧,清儿,我们先回去吧。”
柳庆摸了摸青年的脑袋,后者刚刚起身,脸上的笑容一顿,偏头回望下方街道的尽头,有二人徒步而来。
一老一少踩着阶梯缓步而上。
柳庆紧紧拉着青年的手臂,生怕后者冲动,神色苦涩。
待二人走近时,柳庆俯身,轻声道:“见过长老。”
可二人都没看柳庆,一老一少目光皆是停在面色淡然的青年身上。
“何清!你可知规矩?见族内长老竟不行礼!”
黄发青年厉喝道。
身材微胖的老者打量着面前的青年,冷漠道:“没教养的东西。”
青年随意而立,面不改色。
柳庆神色悲苦,攥着何清手臂的手掌愈发用力。
黄发青年走前一步,冷笑道:“噢,我倒是忘了,有人生没人养的野种,柳家族谱上也没你这号人,这柳家人的礼仪,你确实不必遵守。”
柳庆手掌都在颤抖:“你!”
这次轮到何清反手握住老人的手掌。
柳青山看着何清那张平静的脸庞,眉目冷意愈重,年仅双十,正是鲜衣怒马的骄狂年纪,眼前此人却能将情绪埋藏的如此之好,不可谓不危险。
一生坎坷的老人颤声道:“我十六年前就已经上报家族,何清是我柳庆儿子,是族谱上名正言顺,白纸黑字的柳家族人!”
柳长山嗤笑,道:“卑贱的旁系。”
柳青山回首,漠然道:“既为柳家族人,何不遵守柳家族规?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老人死死攥拳,多年的生活早已磨平他的棱角和性情,但退让成性的老人这一次不知为何,竟头一次抬起头直视以往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族内长老:“长老!你怎敢如此颠倒黑白,我儿何清从小乖巧,敬重族内长辈,也从未与人纷争,今日为何如此,你等难道不知?”
柳青山一怔,显然没料到平常逆来顺受的老人今日一反常态,他微微眯眼,紧盯着柳庆,声音渐冷:“柳庆,脑子昏头了?还是说这几天恭维奉承的话听多了,真觉得自己翻身要当大人物了?”
老人似乎将心底埋藏了多年的情绪尽皆爆发,怒声道:“是你们欺人太甚!”
柳青山脸上涌上一抹狞色:“欺你又如何?小小的旁系族人也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你真以为自己是柳春晨?”
柳庆面色涨红,怒道:“柳青山!你会遭报应的!”
久居高位的柳青山怒笑,伸手便是向着老人脸庞一巴掌甩下。
老人的身子被旁边人猛地一扯,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劲风从他面前险险擦过,他往后倒退二步,踉跄好几步方才停下身形,一掌挥空的柳青山盯着那黑袍青年,髋骨硬起,神色愈发狠辣。
黑袍青年低垂着头,捏紧的拳头之上,青筋清晰可见。
恢复些许理智的柳庆紧紧咬牙,拉了拉何清的手臂,道:“清儿,我们走!”
一个族内大成武者,一旦动手,岂是他们二人可以对抗的。
柳长山侧身一步,站在侧门旁,冷笑道:“现在知道逃了?晚了!”
柳庆面色难看,前跨一步,挡在何清身前,低声道:“清儿,你快走,这里是柳家,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
柳青山狞笑,道:“也是,你都半死不活过一次了,也不怕再多一次了,这一次,我让你们爷两一起尝尝这滋味!”
至始至终都无喜无悲,荣辱在身皆不为所动的青年此刻缓缓抬首。
在他那双漆黑如墨的幽深瞳孔内,突然燃起了一小撮黑色火焰。
青年长吐一口气,平静脸庞上陡然攀上了一抹狰狞。
“柳青山,你真是逼着我要宰了你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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