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更加介意的是阿虚模棱两可的态度,还有和夏诺之间已经养成习惯的暧昧。
肯定还是有点喜欢的吧?
为什么上课时头总是微微侧向对方呢?
是在背着我交谈吗?还是有更隐秘一点的眼神交流?
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变得相当敏感、神经质、爱吃醋。恶意也逐渐从稀薄化了的内疚之后流露出来。不计一切代价,不放弃任何机会,打击对手,维护自己。
做值日的时候,在学校“情人墙”旁边的草坡上晒太阳的时候,放学回家一起走向公交站台的时候,用闲谈的语气构筑着一个日渐丰满的人物形象--因为邻居家的猫叫得太频繁而趁人不备喂它老鼠药的夏诺,在学校装得很乖其实在家整天和父母顶嘴吵架脾气很坏的夏诺,在朋友生日时把自己玩得又脏又旧的娃娃送人作礼物的夏诺,为了和外校帅哥勾三搭四加入本校啦啦队的夏诺,以及,在家境不好的同学面前故意秀出新手机炫耀的夏诺。
全是欺骗,没半句真言。
身家清白的当事人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身败名裂。
男生蹙着眉不耐烦地把头别向一边:“干吗老提她?”
女生迎向他,双手把他脑袋强行扳回正对自己的方向,咬牙切齿、咄咄逼人地反问:“为什么连提都不能提她?喜欢吗?不喜欢吗?心里还有她对吧?”
“女疯子!”男生觉得她不可理喻,也有些生气,掀开她还固定着自己脑袋的手,撑着草坪站起身,拽起书包的动作迅速果断,好多半枯的草屑被带得扬起来。
刚走出两三步,后肩部被什么很沉的东西砸了一下,整个人差点摔倒,眼角余光看到,凶器是女生的书包。
“我说,你是神经……”最后一个“病”字,或许本还有个“啊”作为语气词,在回头看到女生的脸的瞬间被吓得咽回肚子里。
哭了。
眼泪像落在树上的雨,在枝叶上汇聚又分开,流经处只余下如新翠色与清晰经脉。它带着谁心里的尘埃下落,又涨了谁心里的海,于是终于在某一处水天相接起来。
阿虚没辙地折过身,右手捡起刚砸过自己的凶器,很大男人地用剩下的左手把她揽进怀,揉揉她的头发,叹口气说:“那就再聊会儿夏诺吧。”说的时候忍不住笑。
呆了一秒,由于身高差距待在自己胸口的那个脑袋爆发出更加嘹亮的嚎啕,但这次只是嚎啕,没有真的大哭,男生知道她其实也在下面偷偷笑。
七海是这样的女生,为芝麻绿豆大的事哭得稀里哗啦,但并不难搞,只言片语就能哄好。像家养的小狗小猫。
好在很快就上高三,分了班,夏诺选历史,七海和阿虚选物理,教室分别在不同的教学楼。不再朝夕相处,似乎已经构不成威胁了。但夏诺是铺马路时不小心混进水泥里的鹅卵石,凝固以后怎么也清除不掉。
中午在食堂看见排在长队里的夏诺,突然心生促狭念头。
“这边这边,吃盖浇饭去。”牵起阿虚的手往那边拽。
持续不断地叽叽喳喳,声音比平时大两倍,阿虚觉得她有点反常,可弄不清问题出在哪儿。
穿过一条队伍,又穿过一条,并不是前往盖浇饭窗口的最近路线。但在第三次横穿队伍时,男生发现了前面拼命压低脑袋不想让自己认出的人是夏诺。
这样的心机,实在是……
“太过分了。”男生冷着脸挣开了手。
“嗯?怎么……?”女生不太明白地回过头,脸上挂着此刻看起来让人感到非常腻味的笑容。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么?”
“……”被看穿了。
“你能不能什么时候也适当地善良一点,别那么心如蛇蝎啊?”
“……”
话说得重了。
七海泪水转在眼眶里,拼命忍住不哭,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被夏诺看见,就绝对绝对不能哭。阿虚厌倦了哭哭啼啼的这一套,转身就混进了食堂嘈杂的人群。
其实七海的初衷非常傻气,还是像家养的小狗小猫,宣布自己的领地炫耀自己的玩具。但是男生觉得,真是心、如、蛇、蝎。
不过就是牵个手现个宝而已,怎么就成了心如蛇蝎,或许在对方心里,一直就这么认为。
伤了心。
盖浇饭吃得没滋没味。
午自修前,一定要好好和他理论。
我怎么就不善良了?
但走到跟前才觉出事情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从摆事实讲道理到耍态度闹情绪,自己口若悬河对方一语不发,表面上看是谁占了上风谁深刻反省,只在最后来了那么反转的一击。男生抬起头淡淡地说道:“那么就分手吧。我很烦。”
像陈述“地球会绕着太阳转”那么理所当然。
但七海却是听见了“太阳从明天起绕着地球转”的反应,像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一般,震惊。
和阿虚在同一个教室学习,却要形同陌路,那感觉仿佛被抽空骨髓。成绩退步了十几名,在冲刺阶段的毕业班,再要好的闺蜜也不能总放下学业陪着失恋者痛苦踌躇。
每晚做噩梦,心脏被钻了个洞,日光漏进去,笑声漏进去,温暖的血液漏进去,填不满又出不来。感到异常焦躁,但可能因为是在梦境中,什么器官不健全,无法哭。
醒来后把手放在胸口,还能感到沉重的黑夜在里面跳。
沮丧感在一遍又一遍交高考志愿书草表的阶段达到峰值,以自己的成绩,考不上阿虚的志愿学校。
人生好像要随着什么在不远处的某个点戛然而止。
甚至想到了自杀,但是拿不出勇气,况且这节骨眼上死都死得不明不白,落下个“不堪学业压力”的死因累及学校家庭。
行尸走肉般的状态持续到上交正式志愿表的当天。放学前最后一节课是自修,七海提前开始做值日,意外地听见身边女生们在议论关于志愿的最大冷门--阿虚改低了志愿。
“什么?你刚说他第一志愿是哪里?”扔下扫把揪住其中的一个女生。
高三才分在同一个班,彼此都不熟络,被揪的女生显然吓得不轻:“我我我说他第一志愿是上大。”
“是叫‘上海大学’的那个‘上大’?”
“……否则是哪个?”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身心出问题、家里父母离异、对老师有意见、对目标学校报怀疑、顿悟道家要义把机会让给需要的同志、次贷危机和全球金融海啸……在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可能性里,一定有一个原因我不敢说、不敢相信。
重归于好在心绪大幅震动的几天以后。放学后七海飞奔向公交站台守株待兔,画着康师傅茉莉清茶广告的大车一辆辆在眼前停住又启动离开。
最后那个熟悉的身影,手里卷着高考词汇手册从学校的方向慢慢踱过来。男生的目光明白无误地从她脸上扫过,但又像对方是空气一样重新垂下眼睑,面无表情开始背单词。
七海愣了愣。
刚想沮丧却又觉得不对,虽然是视而不见的一眼,但似乎有很多含义在里面。女生把鞋尖在地上蹭了蹭,走到他身边,听见背单词的声音。
communication这个词他至少拼了四遍。心思全不在里面。
七海笑着放肆地扯扯他手肘处的制服,用撒娇的声音:“呐,阿虚。”
男生放下书侧过头,弓下肩到和她的身高一样的高度,正对着她的脸,非常近非常近,让女生觉得很难掌控好自己的呼吸。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长胖了。”说着还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难怪成绩退步,没好好用功。”
七海看不见自己怎样弯起眼,怎样牵起嘴角,笑得犹如在晚风中招摇的花朵,非常耀眼。
更耀眼的是夕阳,漫天的绯红不知是从哪个点爆发出来,变成覆盖整个世界的水彩。在被横向拉得极其宽阔的视野里,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含混不清。
站台上并肩而立的两人,女生问男生:“喜欢我么?”
“喜欢你。”
“真的真的喜欢我?”
“真的真的喜欢你。”
“比喜欢人民币更喜欢我?”
“比喜欢人民币更喜欢你。”
意识到他只是在学舌的女生忿忿地哼了一声:“真没情趣。”
“唔,真对不起。”
当时的喜悦盛大到至今铭记于心,因为自作多情要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才能被证明。
大四最后一次分手前终于反复确认,阿虚的视而不见总是显得很深情,对衣物、刻录机、台灯、鞋柜、书桌……都深情。
连告白都只是单调的重复,也许是因为无情才会无趣。
最后一次分手后一个月有余,七海的“感冒”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天天戴着口罩上课回家,隔壁的女孩也一直没有来领她那个大箱子,七海想实在无人认领寄回原址也好,但一看是寄件地址在香港便只好作罢。她可不想在最冷的冬天整个月没钱吃饭。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听见传闻,阿虚有了新的女友。这并没有让七海感到意外。
分手六次,其中有三次是被阿虚甩,因为本是受欢迎的男生,所以除了高三的那次之外,每次他都很快就和别的女生开始交往。辛苦疗伤的只有七海。
第二次和阿虚分手后,七海也考虑过摆脱他开始新的生活,和同专业的学长尝试着交往,但似乎自己没有碰上好男人的运气,最终还是被甩。对方的分手理由是“不好意思,我还是比较喜欢美女”。同寝室的好朋友听后气得带着塑料脸盆去上专业课,在课上砸向他的脸。可是七海,却完全没有体会到和阿虚分手时那种心痛,反而觉得和场情景喜剧差不多。
“脸盆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是周六,妈妈轮到值白班不在家。七海给阿虚打了个电话:“来我家见我最后一面吧……也不知能不能赶上。”
然后割腕自杀,被送去医院抢救,刚醒来就被阿虚在脑门上敲了个响栗。
女生捂住额头:“好痛。”
“你也知道痛?被你吓得不知道有没有减寿啊!万一路上堵车呢?万一忘了你家门牌号呢?万一你家门比较坚固撞不开呢?万一晚了一步……”很凶,但好像是激动得哽咽,说不下去。
七海伸出没伤的那只手摸摸他的脸,笑着说:“我只在想万一你不来我怎么办。”
男生见她这副安静祥和的表情,有点迷茫,在以往一点一滴的回忆中寻找可以提供解释的蛛丝马迹,几秒后恍然大悟,无奈地笑出声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内心无力。
“克星,真是克星,我一定要亲手结果你。”
“什么啊。”女生笑着躲开对方扔过来的枕头。
七海死不了,阿虚从小了解的七海,会站在窗口等着自己焦急地奔跑进楼道,待在房间屏息听自己高声喊叫,直到门被撞开的瞬间,才浅浅地割伤手腕。
--再多万一也死不了。
--只要你来了就绝对死不了。
所以在第三次分手时,阿虚才特地叮嘱:“别自杀,也别假自杀,我可不会去了。”
七海点点头说:“嗯。”
重复的戏码上演次数太多,到最后连七海也越来越平静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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