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之前。
弟兄们在山门上挂红,狗子哥要成亲了,这可是个比过年都喜庆的事情。
三麻子站在哨塔上,朝着一边的哨塔喊道:“臭虫,接着!”说着把手里的一团红绸抛了过去,于是,山门口,两个哨塔之间搭起一条红色的绸带。
三麻子认真地在哨塔上缠花,臭虫却心不在焉地望着远处,道:“三麻子,你瞅瞅那旮沓,怎么像是有一群人呢?”
三麻子抬头看了看,道:“那有啥稀奇的?这个月份真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穷苦人家的粮食吃完了,或者快吃完了,出来扒点树皮。连着好几年,哪年没闹春荒?”
臭虫把手放在眉头,眯眼望去,嘀咕道:“不像啊。”
一阵刺耳的破空声传来,一枚炮弹反射着太阳的光芒飞了过来,准确无误地砸在了三麻子所在的哨塔上,一阵爆炸,哨塔四分五裂,三麻子也碎了,臭虫只看到了他的手还握着正在燃烧的红绸。
他愣了几秒,瞪大了眼睛,长大了嘴巴,大吼道:“硬粒儿来了,防着大嗓啊……”吼声余音未消,他也被炸死了。
老狼做梦也没想到敌人说来就来,弟兄们还在山上挂红,山门就遭到了炮击,一片轰鸣。
在大堂的上的老狼一听这个动静,侧耳听了几秒,脸色变了,他狂吼道:“这是关东军的装备,八九式掷弹筒,防炮!”
老狼不知道雁荡山小镇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吴学军当了司令后,当天下午就开始进军雁荡山,今天早晨,已经在他们的附近排好兵布好阵了。八百人全来了,指挥官是吴学军和石川雄也。
一堆破石头而已,又没有防空洞,防啥炮啊?炮声一起,山上的兄弟就一股脑地围在了老狼的身边,被人堵到了家门口,正面打根本打不过,可是老狼舍不得这片地儿啊,他叫道:“兄弟们,抄家伙日他娘的!”
人数不如人家多,武器也不如人家狠,房子倒了再盖,吃的没了再抢,可是敌人一炮下来,就有两三个兄弟被炸的胳膊腿儿都分家了,谁去盖房子?谁去抢吃的?许多兄弟们看着身后,心肝儿都在打颤,刚刚还在一个锅里吃饭的弟兄,眨眼就成这样了,心疼啊。
老狼发傻地看着冲上去送命的弟兄们,眼睛红了,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死人了,他吼道:“快走啊,往后山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们不停地跑,不知道跑了多久,老狼回过头,呆呆地望着浓烟滚滚的的山门,心如刀绞,经营了十几年的地方,就这样让人毁了,上百号兄弟,跟自己出来的,就这十几号。
老狼到底老了,本事不比当年,跑了这么几步就喘得不行,他带着兄弟们躲在一个雪窝当中,揉着自己的腰跨,这里有年轻时候的老伤,他只道又犯病了,却没看到棉袄溢出的猩红血迹,他抹着脸上的灰尘,道:“兄弟们,看见了么?这是有人铁了心要灭了咱们山门,把刀子给我留下,枪留下一条就够了,子弹多点儿,我往西边靠,你们从东边闯出去,绕到北山去找你们狗子哥,见了他,就说吴有望八成被关东军策反了,东洋人的目的不在这小小的雁荡山,他们是想占了东四省,说不定还想占了整个中国,让他留心着点儿,能办大事办大事,能办小事办小事。”
柱子跟了老狼也七八年了,忠心耿耿,对林小狗忠心,对老狼更忠心,在狼窝这几年没别的收获,就学会了同生共死,他道:“狼爷,要是把您留在这儿,狗子哥非扒了我的皮。您放心,只要我柱子站着,就不让狼爷您躺下!”
老狼在柱子头顶狠狠拍了一巴掌,道:“他敢扒了你的皮,老子就扒了他的皮,柱子,组织兄弟们走!”
警惕地望着周围局势的兄弟们闻言七嘴八舌地喊道:“柱子,你要是敢把狼爷放在这里,老子弄死你!”
柱子咬住了钢牙,吼道:“来两个人,架着狼爷走!其他人和我去跟官兵死磕!”
老狼被一个身材粗壮的后生扛起来就走,老狼叫骂道:“放下老子,老子从来没丢下任何一个兄弟!”
在这个时候,谁会听他的命令?两个人架着老狼出去了,一个兄弟拎着枪护着他们的后背。
可是还没跑出去多远,远处飞来的两发子弹就将两个兄弟放倒了,老狼看着一阵头皮发麻,脸上沟壑不停颤动,他叫道:“快趴下,有人打黑枪!枪给我!”
枪刚递过来,又有一发子弹直接打在了他们的枪栓上,老狼看着报废了的枪和旁边黄澄澄的冒着青烟的子弹头,压低声音道:“邢小二,你知道这是啥子弹吗?这是6.5毫米口径的三八式步枪,关东军用的,是小罗圈儿腿围上咱们了,关东军,我见过他们打仗,他们的枪法是真的不含糊。”
天冷的声音都被冻僵了,硬硬地飘到这个前几年和林雨打赌打输了之后才上山落草的邢小二耳边。
邢小二瞅着被放倒的两个兄弟,全是眉心中弹,不差分毫,他问道:“狼爷,那他们咋不弄死咱们呢?”
老狼喘了口气儿,道:“八成是想抓活的!老狼我在这一亩三分地儿还算有点儿威望,他们是怕遭到没完没了的追杀!”
邢小二在狼窝的这些年别的本事没学过多少,但有一点,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融在了他的血肉里,那就是骨气,他站起来对着周围大声喊道:“东洋鬼子,有本事就开枪打死爷爷,爷爷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这雁荡山长大的汉子!”
刚喊完,一发子弹破空而来,穿透了他的肩胛,带出一股血沫,三八式步枪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穿透力极强,能打穿骨头,虽然不是伤了腿,可是痛感连心也让邢小二一屁股坐倒在地,他捂着自己的肩头,扯出了一抹冷笑,抬起了那只已经沾满了血的手,指着自己的额头,吼道:“有种的,朝这儿打!”
然而再没有了枪声,就在他们的附近,白茫茫的雪地上爬起来一些身影,他们穿的是黑衣服,但是都披着白袍,趴在这雪地上,谁也无法发现他们的身影。
老狼盯着这些人的出现,狠狠地锤了下地面,敢情人家就在自己身边呢,这往哪儿跑去?到底老了,耳不清目不明的,都他妈摸到自己裤裆底下了,自己还认为是远处的黑枪呢。
邢小二没见过东洋人,可是从小到大就总听别人念叨,他们在山东和德国人打仗,在东北和俄国人打仗,甲午年和中国人打海战,在旅顺杀中国人杀了四天三夜。听说这帮孙子个头不高,但是生的又粗又壮,他们特别喜欢在自己的鼻子下面留一撮小胡子。
邢小二确定了,眼前这些确实是东洋鬼子,虽然没穿军装,但他也看得出来,他们就是鼎鼎大名的关东军。邢小二虽然心口狂跳,却没有怕,反而有一种豁出去了的热血沸腾,不就是个死么?用老爹的话说,和中国人自己干,那不叫好汉,杀几个洋鬼子才是英雄。
邢小二竭力站稳,看着围上来的这些关东军刺刀上挑着的寒光,抓下了帽子摔在地上,吼道:“狼爷,小二先走一步,来生,小二还跟您混!”他抽出了自己的刀,要和小鬼子玩儿命了。
老狼也站起来,道:“今儿个咱爷俩和他们拼了!一起上路!”
这些关东军却没马上动手,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用非常僵硬的姿态的对着老狼鞠躬,又用带着降音的恶心的东洋话道:“狼爷,在这一代,您是王,今天组织了对你的袭击,是没有办法,因为我们是要真诚地和您合作。”
邢小二叫骂道:“合作你姥姥!”他冲了上去,一刀劈了下去,可是被一个鬼子用枪上刺刀轻松挑开刀锋,然后深深地怼进了胸膛。
因为刺穿了肺叶,小二的喉咙涌出一股血沫,他握住了鬼子的刺刀,狠狠一刀剁了下去,他笑了,小鬼子没那么神, 一刀子下去照样见红,他艰难地叫道:“拉个垫背的,老子不亏了!”
老狼眼睛一红,吼道:“小二!”
那东洋人的军官又用同样的语速语调说道:“狼爷,你是真的要和我们为敌了吗?”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快速踏雪的声音,一柄雪亮的大刀剁了下来,阳光射到雪地上,又由雪地反射到了刀上,那么刺眼。
邢小二倒地未死,先看到了这把刀,这刀他认识,是狗子哥视为至宝的斩马刀。再看刀的主人,身材单薄,可是从骨子里透着一股霸道;面容秀气,可是眼神里泛着绿光。他叫林小狗,但是邢小二觉得,这是咱雁荡山最漂亮的一匹狼。
邢小二忽然有些得意了,因为他拼死一个鬼子才死,狗子哥英雄一世也得记住自己。他憋着最后一口气不吐,瞪着眼睛看着冲上来的狗子哥,手中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风雨不透,顷刻间便有两三个关东军倒在血泊中。
邢小二身体冰凉,心却热了起来,从来没正经看过狗子哥杀人,没想到这么利索,看那血飞溅的,就像那夕阳的光,从四面八方打在云上,光彩夺目。
这也成了他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接连倒下一些自己人之后,关东军们才反应了过来,叽里呱啦地说了一番东洋话,齐齐避开了林雨的刀锋,跳出圈外。
对于这个画面,老狼是痛心疾首,刚要说话,看到这些关东军都抬起了枪,不好,他们要开枪,正要让林雨趴下,却发现这些东洋人一拉枪栓,黄澄澄的子弹从枪膛里退了出来。
林雨瞅了瞅,早听说这东洋人爱和人决战,这么一看,还真是,林雨就等着他们把子弹退光了,一把扯住了老狼的腰,将他扛了起来转身就跑,要上手拼刀子,林雨才不怕他们,可是他明眼看到了远处还有吴有望的兵,这帮孙子杀个鸡都恨不得用上手榴弹,他不触那个霉头。
不被死亡追,人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能跑多快。只是跑得再快,都没有甩掉身后的东洋人,老狼被扛着,头朝下看着东洋人的刺刀一寸一寸地逼近,他喊道:“狗子,把爹放下,远道无轻担,这样咱俩谁也跑不了!”
“老不死的闭嘴,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
老狼叫道:“总得留个人给狼窝报仇啊!”
“废他娘话,有愣子和秀才呢!爷也不一定就死在这儿了!”
老狼知道这小子的性子,从来一根筋,不用点儿手段,根本说不动,他道:“先把老子放下,再这么跑没被鬼子打死也被你颠死了!”
林雨这才找了个雪坡,藏在了后面,小心地看着后面的追兵,还挺远的,才检查起老狼的身体,发现他腰上的血已经溢了出来,他瞪着血红的眼睛问道:“咋了这是?咋弄的?”
“八成是让关东军的掷弹筒炸的!”老狼一把薅住了林雨的衣领,道:“你就算把老子背出去,老子也活不了!”
“放屁!你个老东西命大着呢!”林雨从靴子边缘抽出了小刀,割开了老狼腰上的衣服,把自己的帽子摁在了伤口上,然后用围脖死死扎好,嘴里不停地嘟囔,“上万人打仗都能活下来,能让这帮孙子弄死了?”
老狼没再管林雨,靠在了雪坡上,他知道自己今天大限已到,人之将死,免不了想想过去的事情。
其实这一生挺精彩的,可是老狼发现自己记忆里最多的,就是眼巴前儿这小子,也许是因为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
冷风如刀,狠狠刮进了老狼的眼睛,有两行老泪滚落,他说:“狗子,你以后啥打算?”
“啥啥打算啊?没打算啊!”他大口吸着冷气,一双狼眼瞅着远处的人影,道:“你不在了,爷也得活着,笑话你个晚节不保的老东西。”
老狼放缓了声音,道:“狗子,你别犟,这么多年了,老子还不了解你?不说正经话,心里头比谁都有主意。老子今天铁定不行了,你能找死去?肯定不能!没有你,愣子和秀才就是送命的主,你听老爹的话,以后为人办事儿,可以恶到没边儿,但也别忘了对同胞乡亲留一份善心!以后东四省八成就被鬼子占了,弄不好还要占了中国,中国太需要恶人弄鬼子了,老百姓也需要个能管他们的好人。”
林雨眼睛通红,带着哽咽,道:“废话咋那么多呢!以后爷咋为人办事儿,还得你照看着呢!”
老狼忽然就笑了,道:“老子从十六岁就闹革命,跟赵三多闹义和拳,加入过同盟会,跟过蔡锷,闹过辛亥革命,啥也干过,啥也没干成,但是老子骄傲的是,老子从来没折过腰,狗子,你要让老子死在逃跑的路上,老子可死不瞑目了!”
林雨抓起一把雪抹在脸上,好让自己清醒些,他道:“放你娘的屁,等爷把你弄活了,再薅你的胡子!”
林雨又扛起了老狼,补充了一句:“老爹,不是你逃的,是爷要逃!”
歇了这么一会儿,后面已经有枪声了,林雨没命地往前跑。老狼也不多话,只是不让这小子扛着了,单单让他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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