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上她之前,我从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竟是不能失去的。一旦失去,再如何享受世间尊荣,即便坐拥江山,也不过是个可怜的伤心人,徒留一具躯壳罢了。
当然,明白这一点的人,不仅有我,还有他,竹谦益。
当我收到竹谦益的飞鸽传书时,我就知道了,他也与我一样,一样是个不能失去她的人,否则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恳求我速带天医去救她。多少年了,自小孤僻的他唯一看重的便是他骨子里的清傲,不论心里怎样苦,他从不在人前人后示弱,哪怕一柄钢刀架在他脖子上威胁,他也不会说出一个“求”字。
可那回,他在短笺上连用了三个“求”字。
那一年的冬,大洛朝开国以来最大的一场夺嫡之战渐入了高潮。恰是竹谦益赢得了一场极重要的战役的胜利。那本是莫来的一招出奇制胜之棋,本是希望借了那招棋为此后赢取胜利打开不可逆转的有利局面。
可惜竹谦益早洞悉了一切,他的非凡之才和他对战局的掌控力不仅挽救了他自己,也几乎扭转了乾坤。
是以那场战斗还没开始之前,我就已经知道那招棋会以莫来的失败告终。基于此,我在听到全军覆没的消息时,可谓一丝惊讶也无。
但在看到竹谦益的短笺时,我重重的跌在了身后那把楠木椅上,心口仿佛遭了重锤,一股血气腾地窜起,迷了双眼,喉头又酸又涩,堵得几乎不能呼吸。
好半响,我才缓过神来,心里一片噬心之感。
骄傲如竹谦益,他用了“求”,我便知晓她怕是真的不行了。
忽然只觉整个人浸入了害怕中,几乎令我窒息的害怕。关于这场夺嫡之战,我想过千万种结局,唯独没想过她会命丧于此。
她若去了……我不敢想。她若去了,我所做的一切又还有何意义?这个天下,我争来做何?
五日,我和天医不眠不休,累死了数匹战马,终于在那个飘雪的日子赶到了昔日的景王府。
雪,翩然而下,落在她和竹谦益的身上,慢慢地洇下去,无影无踪。
我唤她,“雨儿。”脚下似有千斤重,我不愿相信,我的雨儿竟虚弱成那个样子,脸色是毫无血色的近于透明。可她还在努力冲我笑,眼中是欣慰,亦是安慰。
竹谦益死死地搂着她,近乎没有知觉的搂着,看到我与天医,他忽然激动异常,“先生,她会好起来的,是吗?”他那是种完全拒绝听到否定答案的语气。
天医替她把脉,成川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久久地不说一句话,最后摇头叹息,松开了扣在她腕脉上的手,不敢置信的呢喃,“经脉竟损伤至此?”
竹谦益有些痴魔,低吼道:“先生,您是天医,您一定能救她……”
天医面色陡然一冷,丝毫不掩愤责道:“正如王爷所知,老夫却也只是天医,而非神仙!”
我听了,心轰得一声跌入深谷,猛然奔近她。她始终笑看着我,让我不要怪竹谦益,跟我和天医说:“我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们放心。倘若我食言了,你们也把我忘掉吧,好不……好……”
她来回看着竹谦益与我,很久很久之后,又说道:“求……你们,无论今后如何,都让彼此……活着……”
“求你们——”
那一刻,我想我和竹谦益都明白了什么叫害怕失去,当她沉沉的闭上双眼的那一瞬,一切就都明白了。
所以竹谦益选择了放弃即将到手的江山,给予她此后的幸福;而我最终选择了拥有江山,保护她此后的幸福。
我知道,只有我坐拥大洛江山,他和她才能活下去,才能幸福。因为想要他命的人实在太多,也包括我。只是在他的性命和她的幸福之间,我选了要她幸福。
纵使是那般难以抉择,我还是作出了此生不后悔的决定,因为那时候,再不愿承认也得承认,她的幸福需要他来给,而她仿佛就是专为他而生的,是老天为了补偿他自小缺失的温暖,刻意送到他身边的。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发觉过,她对他有着深入骨髓地疼惜,一种仿如与生俱来、无论如何也抹杀不去的疼惜。所以才能凭着本能一次又一次想用她自己孱弱的双臂去保护竹谦益那样一个人。
她心疼他,即便后来她也曾对他深恶痛绝,却依然心疼着他。
许多年过去了,爱恨情仇仿佛也早就如青烟般袅袅而去,什么也没剩下,只有她的音容笑貌依旧铭刻在我的心中,清晰如初见那时。她是那样真实的一个女子,那种真实是天家之人最少有的,便是连毓儿身上也是早就没有了的。
思及了她,我忍不住思量,倘若早知这等结局,我会否宁愿从未遇到过她?若从未遇过,便不会有此后种种了吧。是否正如许多年后,她写给我的信中所言那般?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记得天启二年的冬,尤为寒冷,我奉圣旨到了西南边境劳军,在大将军帐中,第一次见到她的画像。
那里驻扎的是江东王的府军,大将军是江东王府的大世子——慕容景夔。那个将军除了能战,还画得一手好画。他有个有趣的习惯,闲时,总爱将自己兄弟姐妹的音容笑貌画于纸上带在身边。用他的话说,他常年练兵、征战在外,如不将亲人笑貌留存画卷中带在身边,怕是久了,都不认得他们了。
她是那个将军的七妹。
我便是无意中拾得了她的画卷。
随手展开,画卷中女子腰织如柳,灼灼芙蓉面上,美目顾盼间,巧笑倩兮,一双玲珑目灵动清澈,似无垢之泉,于幽然山谷间空灵作响,隐约间竟有些母妃灿笑时的影子。
丹青上笔墨犹香,细腻的笔触将女子婉约娇俏之态尽显无遗,但作画之人却言此等妙画尚未画出其中女子十之三四。我淡淡笑开,抚上“慕容植语”四字,英挺隽秀的隶书体,实在不像战场上骁勇的慕容将军的笔迹,“将军护妹之心,竟也与常人无异呀。”
我实在不相信慕容植语能及画中女子的十之三四。但慕容将军的爱妹之心倒是可以谅解。
依稀记得天启元年曾听闻过“慕容植语”之名,那时,她是帝都中那些钟鸣鼎食之家的纨绔子弟口中的笑谈,传言中容貌丑陋、刁蛮善妒尤为胆大的女子。仅因未婚夫君欲娶妾室,便千里迢迢,一人独闯墨阳王府,直闹得祁府上下人仰马翻,鸡犬不宁。诚然,她也是个烈性女子,婚约既解,竟服毒自杀。只是命不该绝,恰遇经年难得一见的百煞天医人在江东,为天医所救并被其收为关门弟子。
她一觉醒来,前尘旧怨尽忘,又得天医栽培,此等福气,也是常人求之不来的。
慕容景夔见我不信他所言,护妹心切,正色道:“王爷,并不是末将偏私,末将这七妹自三年前那桩荒唐事后,已是心性彻变,如今倒也应了那句‘女大十八变’,成了玲珑剔透的人儿。您前日所赞那首战歌,便是出自她手。”
“哦?”这倒令我感到惊奇,那首歌气势磅礴,并不似一个小女子能写出。但若真是出自她手,便着实令人刮目相看。不过这并不足以令我记挂在心,真正让我对她心生好奇之感的,还是一个叫阎三的护卫与慕容将军间谈及这个江东王府七郡主的一番话。
想来阎三与这位七郡主的关系非同一般,否则他一个小小的王府护卫段不会在自家主子跟前满脸无奈的抱怨郡主与他耍无赖,“郡主分明说过聘礼只需百担粮,今日却又来信跟小的要千担粮了。”
听到内里有声,我缓了脚步,停在军帐外。
向来一本正经的慕容景夔听了,莫可奈何的笑道:“许是你又何处得罪了她吧。早告诫过你,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女人,何况还是最吃不得亏的朝恩。她要是泼皮起来,你这辈子也别指望娶上磬儿了。”
“小的哪里敢得罪郡主。”
“那她作何要为难于你。”
听得阎三无奈道:“郡主说了,她的一个徒孙日前新纳了一房妾室,送的聘礼就是百担粮。小的若还只送百担粮,不仅降了磬儿身价,而且辱没了磬儿将为正妻的身份。可小的就是拼了性命也只能拿出三百担粮。郡主还说了,小的就是借,也得凑齐了千担粮,还让小的来问问您,这粮是借还是不借?”
慕容景夔含笑道:“借,当然要借,朝恩这番话也是在理,我堂堂江东王府的护卫长岂能被小小一个天医宫的学徒比了下去。”
阎三大喜,忽而跪地一拜道:“小的叩谢大世子借粮之恩。”
“啊?”慕容景夔微愕,阎三低语道:“小的问您是否借粮,您说了‘借’。”
景夔将军这才醒悟,猛一拍几案道:“好小子,把我搁圈套里了。”
阎三忙道:“这都是郡主教小的说的……”
我含笑转身,离开了大将军帐,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牢牢记住了慕容植语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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