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宫里遍种了各色的兰花。而我渐渐偏爱静坐在月下的兰花丛中,远远的遥望墨色天穹上镶嵌的那轮明月。葭儿有时会陪着我,把头枕在我的膝上,有一次,她用稚嫩而甜腻的嗓音问我:“母妃,您为什么总喜欢看月亮?父皇又为什么总喜欢种兰花?”
我轻柔的摸着她的头,仿佛早已经认命的平静的心又勃然跳动了起来,清了嗓子,忽就瞧见过往种种在眼前闪现,一幕一幕,悲喜交替,直至乏了终又静下心来,这才缓缓地告诉她,“其实母妃并不喜爱月亮,反是恨它的。但恨得久了,就像你父皇钟爱种兰花一样,成了习惯……”
“母妃不喜欢月亮,是不是因为江皇后喜欢它?”
我惊诧不已,久久地,摇了摇头,“江皇后本身就是月亮。像十五的月亮一样,不是顶美,却是只要人们一仰起头,就只会看见她。”
宫里的人,都知道江皇后,也都羡慕那个夺得今圣全部爱恋的薄命的江皇后,可是却鲜少有人知道江皇后其实连光哥哥的侍妾都不是,而是别人八抬大轿迎进门的妻子,她与光哥哥,不过是一段违背伦常的叔嫂孽缘。她被追封为皇后,简直是整个大洛朝的奇耻大辱。
只不过所有清楚的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连我的爹爹也不例外。
“母妃,葭儿长大了把月亮射下来给您解恨好不好?”葭儿指天问我,她当时的眼神让我忽然发觉这个才九岁大的孩子仿佛在我不知道的什么时候就已经长大了,大到足以明白和分担我的悲切和哀痛。
多少年了,后宫的女人们只当我宁贵妃如何厉害、并如何心毒手狠,以为是我霸占了她们的皇上、宠擅专房。她们却不知道,光哥哥的心里除了那个女人早就再也装不下任何一个别的女人了。但那些做臣子的却总是看不见他悲伤无奈得几乎绝望的眼神,总是热衷于左一个借口右一个理由,把一个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送进宫里做他的妃子。
然而再年轻貌美又如何?我堂堂正正、明媒正娶的楚王嫡妃尚且不是那个已经作古的女人的对手,她们又何尝能将光哥哥那颗早就冷死了的心捂热?
可那些大臣们的如意算盘我是知道的。纵使光哥哥早几年已经从宗室皇亲的子嗣中了挑了几名天资聪颖的孩子过继为皇子,他们仍是不肯消停。
他们无非是寄望那些女人能为光哥哥诞下一子半女,诚然所求其实就只是皇子。然而多少年了,光哥哥膝下仍然只有葭儿一个帝姬。
许多人疑惑,为何我宠冠六宫却也仍旧多年无所出,却不知道光哥哥宁愿顽疾病发时前往天医宫救治也不愿再碰我。金玉配,有金,有玉,谁能想到玉却不愿配金。记忆中我与光哥哥除了怀上葭儿的那回,曾经还有过一次金玉结合,然我知道光哥哥有多么不愿意碰我,自始自终,他的眸光都是愤怒与懊悔的。但那时,他不碰我便会因无药可救而死,为了那个女人,他不想死。
我想,或许就是因为有了那次,我才得以荣登贵妃之位,拥有这份看似宠冠六宫的虚假繁华,那是光哥哥自认为再次亏欠了我。
如此,我得以留在他的身边,似乎是老天爷成全了我当初的祈愿,虽然依然没有成全我的奢望。不过,这样我也知足了,谁让我这一生,就只爱过他一个男人呢,更为了他足足恨那个女人恨了大半辈子。
我恨她,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被我丈夫爱进骨髓的女人。
曾经,我也是个不知恨为何物的善良女子,优渥的出身、良好的家教让我总是乖巧温顺、知书达理的等待光哥哥的垂青。哪怕只是得他一句简单的问候,我也能心满意足地开心好几日。那时候,日子简单而我知足。我知道光哥哥不爱我,但那又如何?我求的,不过是留在他的身边,能每日见到他,照顾他。
如果没有那个耀眼如明月般的女子的出现,或许我会永远只怀有这个卑微的心愿。
然而,那个江东王府的朝恩郡主小字慕容植语的女子粉碎了我卑微的心愿。她是夜空里高悬的满月,她的出现,黯淡了光哥哥身边所有的星光,自然也包括我的。
她的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吸引力,从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知道,她和我见过的大洛朝所有的闺阁女子都不一样。我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只是觉得,她那双眼好似看透了世间繁芜的过眼烟云,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于她全是粪土。她是世上唯一的那块出尘悟世之玉,即便我们再如何努力,也决计不能从石头变成和她一样的玉,这是生来注定的。她生来就比我们多一份灵动和自在,浑然没有我们这些大家闺秀生活在父、兄、夫、子阴影下那份拘谨的端庄和谨小慎微的委曲求全。同她在一起,让人感到放松、真实,从而恬淡且愉快。
她是第一个让我想到了“真实”这个词的人。直到如今,她的容貌我已渐渐遗忘的时候,当那些新进宫的女人们怀着妒忌和好奇之心问我江皇后是怎么样的人时,我还是会毫不犹豫的说出这两个字:真实。
真实,这是皇家地方最缺少的东西,因为皇家是“真实”这两个字的坟墓,在这里也是不该滋生“真实”的。所以,她虽聪明,却与皇家是格格不入的,她若是真做了皇后,倘若不是个短命鬼就定然会得个妒妇的恶名,绝不会成为流芳百世的贤后,这个我敢打赌。
仅是一次宫内筵席,她就差点儿送了命。若不是光哥哥不计后果的竭力保了她,不知她要死上几回了。
那一次,光哥哥真是不计后果的啊,多少年来他再得圣宠也是从来不与皇后明里交恶的,而那次却是明眼人都知道他和皇后对着干了。
也就是自那个时候开始,我不待见她慕容植语了,但还算不上恨吧。
可是很快,我就恨她了。
光哥哥为了她,又不要我了,而这一次,他比三年前更加的决绝。我不明白,她都已经是他的三嫂了,光哥哥还指望什么?就算他不计较她破了瓜的身子,她也不可能不要脸面不顾一切的和他私奔苟合。
那么对她,他还执着什么呢?又还能执着出什么呢?
这一问,我写信问向了益哥哥,慕容植语的丈夫。我问,是不是益哥哥对她不好,让她生了勾引光哥哥的心,做了勾引光哥哥的事,才使得光哥哥又不要我了。如果她没有给光哥哥什么不要脸面的承诺,光哥哥不会对我那般决绝。
可是这一问,大半辈子也过去了,光哥哥到如今还执着着,而我到如今还是不懂他的执着。
该如何说呢?人都已经不在了,他除了封她为江氏皇后,还能做些什么?又还有什么可指望的?
我以为时间长了,他会慢慢接受我,所以入宫的头几年,我还是贤惠的。我知道光哥哥思念她却又不容旁人发现,便自以为体贴的私底下让人寻了和她容貌相似的女人进宫,那个女人已经有了七分肖似,得我调教,也有些神形兼备了。可光哥哥却只在乍见她时微微愣了愣神,待醒神,依旧是全然的了无兴致,只眼底多了隐忍的恼怒之色,淡淡的对我道:“胡闹。”
我却没有当真,只当他一时间对“慕容植语的重生”还不适应。
随后的一日,他大宴群臣后揣着醉意到了我的宫里,我自作聪明的安排了那个“慕容植语”前去伺候。不曾想,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光哥哥怒喝着把那个肖似她的女人秘密赶出了宫,转头对我吼道:“那起子臣子整日里挖空了心思往朕这里塞女人,如今你也跟着凑这没趣的热闹,长得再像又有何用?终究也不是她!却让朕看得难受,你这还让不让朕活了?”
一句孩子般的置气话,让我从此铭刻在心。
从那之后,我在宫里渐渐有了恶名,很多人私底下开始叫我“妒贵妃”。做个妒妇又如何?就算落得个千秋骂名又能怎样?我只想我爱的男人活的好些。他不想被那些女人缠,我就替他把她们统统赶得远远的。因为他是君王,很多事他不愿意做却不能说出来,一旦他说了做了,就是事关千秋社稷的大事,就得好一番折腾。
收拾“三王之乱”的残局,光哥哥已经殚精竭虑够辛苦了。我不愿也不忍他再经受朝堂内外的风吹雨打。所以那些缠他的女人,那些做着各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的女人,统统就由我来为他清理了。我不要她们的性命,因着光哥哥的仁德不容后宫的杀戮来给他蒙羞。
我所做的一切,光哥哥都懂。
那一日,他又有些许薄醉,在我的宫里吹了伴宿的笛曲,左不过仍是那曲叫做《云水禅心》的。我煮了解酒汤端过去,他回眸浅笑,让出一块地方示意我坐下。我安静的坐在他身边,他忽然说:“毓儿,你我都是太执着的人,这辈子是我误了你,下辈子记得找个全心全意待你的人再交心……”
我猛地打了个颤,忍不住噙了泪道:“光哥哥,这辈子我不求什么了,这样很好,下辈子,你许我下辈子再爱我好不好?”那一刻,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韶华年岁,那么战战兢兢的祈求一份无缘得到的爱,却甘之如饴。
“毓儿。”光哥哥的眼神空洞而飘渺,“下辈子我许了雨儿,我要等她来爱我,所以我依然不会爱你。你一定要自己小心,不要再爱上我这样的男人了。”
“这不公平!”我叫道:“你对我不公平啊……”
“其实老天又何尝对我公平呢?”光哥哥苦笑,“明明是我先遇到了她,可她却不爱我。当我以为我与她终于苦尽甘来,便要长相厮守的时候,一个错身偏又失去了她……明明我是最不想要这江山社稷的人,如今却不得不……我又找谁要公平啊?毓儿。”
“你在怪我么?光哥哥。”我知道,如果没有我,如果不是我的牵绊,或许光哥哥早便与她携手天涯了,不会得了她复又失去。
光哥哥摇头,“我谁也不怪,毓儿,更不怪你。一切的错失,若要追究,终究是我自己的错。是我没有抓紧原本到手的幸福。墨阳世子曾有句话说得对,我若不肯决绝些,迟早要失去她。是我舍不下周身牵绊,竟想全了忠孝仁义,却不曾想,她为了全我的忠孝仁义跟着我一步步的退让,我心安理得的接受,而她心里都是滴着血的啊,到最后失去她便只能是时间问题……”
我忽而忧伤得不能自已,抽泣着,轻轻说道:“光哥哥,不要说了……这辈子和下辈子,我不强求了,那么下下辈子,许给我好么?”
光哥哥仰望远天的明月,浅淡笑开,什么也没说。可是看到那个笑,我已经明白了答案,许久我都没有说话,到最后却是细如蚊吟的嗫嚅出一句,“光哥哥,这辈子我怕是不能停止恨她了,我要把下辈子,下下辈子的恨全都用上,这样,我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才能不再有恨,才能过得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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