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高阳篇(1)
宫灯温和的光晕透过茜萝凤纱,萦绕出媚色的红色,高阳看着人影在屏风上寥落晃动不禁心酸苦笑。
他果然又来了。高阳知道每年每月他必定会有些时日是耗在这里的。
自从母后薨逝后,这样肆无忌惮的的光顾也越来越频繁。
其实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场梦而已,是他,刻意给自己营造的梦境,正因为不曾有人走进破坏梦境,所以他无力还给自己些许清醒。
高阳比他清楚,却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在门外徘徊多久才能鼓气勇气走进去。只因她知道,此时此刻,他厌恶任何人闯入,厌恶任何人打破他刻意营造的假象。
良久后,高阳在门外轻声叹息,伸手推开雕花殿门。抬眼看见,那个人仿若神像般伫立在大敞的窗前一动不动,风卷衣襟,烈烈带风的卷扬。
在不知情人眼中,他恍若在缅怀多年前逝去的贤良皇后,抑或在追忆自己过往的峥嵘岁月,再或思量千秋家国大业。
更漏声声,点点滴滴送入耳中,衬托他高大萧索背影,有着说不出的隐秘。
孤寂的夜色里只有高阳一人知道,其实眼前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天下人对帝王心事的误解。
黑衣为尊,不是对先皇后的追忆,是父皇曾对某人许下的苍白允诺,素冠多年,也不是对先皇后的缅怀,也不过是因为失去了某人疏于打理,上朝时面对朝臣淡定从容,下朝后周旋后堂笙歌燕舞,更不是因为缺了先皇后谏言后的自暴自弃,只不过是想忘记曾经有某人陪伴的欢快日子。
所有,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证明那个流传京内外开国帝后伉俪情深传说,只不过是大家臆想。
从来,都不曾有过情深的帝后,他们只是一对平淡若水的陌生夫妻。
高阳咬紧嘴唇,脸色惨白。他,大概从未真正爱母后吧……
“父皇!”高阳俯身叩首,透过额头佩饰的潋潋珠玉望过去正是他那双穿了许久的破旧鞋子。
金线绣就的九五之尊龙首翘昂,隐忍蛰伏在玄色锦缎上,桀傲的俯视天子脚下芸芸苍生。难怪他不舍得丢弃,世间怕是再没有能贴符当今皇上气度的绣品,想必也是某人亲手所做。
李世民闻声蓦然回首,面色凝重,在看见高阳面容时苍老的面容露出极少见的慈爱笑意。
那是他十几个儿子,甚至连太子承乾殿下都不能轻易获取的笑容,平日里冷肃如父皇连最为平淡的问候都不肯多说一句给他们听,却独独对高阳例外。
“这么晚了,你还过来做什么,身边怎么也不带个宫人跟着?”李世民步出窗户下的阴影,孤单单站在高阳面前,他抬手轻轻摩挲她耳边发鬓,就像她小时候偶尔偷看过的那样,曾有个女人也承受过他同样的宠溺。
“明天房家就来与父皇要人了,父皇现在看起来倒是没有丁点儿难过的样子,是不是觉得终于送走了爱惹祸的高阳,父皇觉得心头轻松许多?”高阳嘟嘴站起身,避开他的掌心,扫扫裙摆上的尘土,然后拧眉绕着他伟岸的身子走上一圈,用手指掐住鼻子厌恶的说:“父皇还不听御医劝慰偷偷喝酒,行状委实可恶。”
大不韪的话高阳说得一向顺口,也没有其他公主皇子们惯有的惊恐和惧怕。
父皇对她的肆意任性从不恼火,因为大唐朝堂上上下下尽人皆知,于曾马踏天阙一统河山的皇上威严下,唯有高阳公主是例外的。
是的,高阳公主可以在皇上面前得到很多例外。
高阳公主可以伫立于皇上身后聆听朝政,不必畏缩回避,高阳公主可以于任何时辰求见禁宫,不必费事通禀,高阳公主可以以公主身份封地属国,不必拘泥祖制史训,高阳公主甚至还可以点兵台亲选驸马,不必恭候利益交换。
如此多的丰渥优待让高阳公主越发恃宠生骄,策马扬鞭纵横闹市,藐视朝臣嗤笑权贵,却无人胆敢奏本参劾。
皆因为,长孙氏门楣显赫为众北方氏族之首,寒族百姓尤以长孙氏尊崇。高阳的母后长孙皇后更是举世称颂的贤良女子,她既是随父皇马踏天阙的伴侣,也是恭俭端直的六宫表率,更别说朝堂上权重之臣是与当今皇上歃血为盟的长孙后亲兄弟长孙无忌。
所以,至长孙皇后薨逝后,高阳得到与其他公主相比更多的封赏,而高阳也执意将眼前从父皇身上获取的一切厚爱归功于她那个溘然长逝的贤良母后。
绝不是因为那个女人……
李世民低头凝视着高阳,贪恋的视线许久许久不曾离开。今晚的他与往日不同,凝视过后,眼角笑起的皱纹伴随着花白的鬓发让人心头抽痛。
“高阳,你真的很像你的母亲,连倔强时的眼神都一样。”他似是在梦中呓语痴痴说道。月色闪过眼底竟有些泪光隐隐萧索而凄凉。
谁能想,曾经挥剑南下的伟岸男子如今已坐拥天下,风雨不曾侵蚀他的丰功伟绩却被岁月磨成了沧桑落拓的老懦病夫。
强忍泪水,高阳伸出手摸着父皇鬓角的银丝,禁不住伤感。
高阳第一次窥见父皇如此难禁的悲伤,母后薨逝时,他也只是拍拍手背安抚她释然离去,不曾流露丝毫不舍与悲恸。
许是,他是真的宠爱她吧,如寻常慈父般竭力压制对即将离别子女的忧思。毕竟,明日她即将出嫁,父皇身边也少了此生最后的欢愉。
李世民颓然身子,拖着孤寂,挪步行至榻边,低头拍拍身边的空位召唤高阳:“来,高阳,坐下。”
高阳呆呆的跟过去,没有坐在那张废弃的龙榻上,只是伏下身去靠着李世民的双膝跪坐,万般不舍的把脸枕在父皇的膝盖上,想掩饰满脸泪痕。
见状,李世民苍老的面容似有些安慰,又有几分怆然,孤寂哀伤的他用手指刮去高阳面颊上的泪水,一下,一下……
他说:“你和你母亲又有些不同。她一生都不会流泪,痛苦时,悲伤时,欢喜时,愤然时,哪怕连离去那刻都不曾流泪过,而你敢哭敢笑,敢喜敢怒,给个棍子能打到天宫去,不似她半分。唉,也不知,是不是父皇宠坏了你,你这等性子待朕百年以后身后没了仰仗又该怎么办?”
高阳心中忽然涌起莫名的凄楚,父皇的话语似是在交待自己身后事,浸透伤感怆然,她一时间心中巨痛无法自抑,眼前刹那模糊氤氲竟泣不成声。
李世民他疼惜摩挲高阳痛恸的脸颊,贪婪的看个不停,目光认真专注,仿佛要把高阳的俏丽容颜深深印刻在脑海中,永世不忘
他忽而笑了,揉搓高阳的头顶宠溺道,“别哭鼻子了,你可知,公主要有公主的威仪。若你平日里行止有你母亲十之一二仪态,朕也不必担忧百年之后你的处境了。”
“母亲她……”这两个字本是高阳不甘愿的称谓,可是苦苦压抑多年的疑问终遮掩不住,冲动脱口而出:“那个女人是我母亲吗?”
李世民低头看着高阳,昂起的绯色脸庞竟像极了许久不见的她,不禁错了神,喃喃道:“你的母亲是生来属于天阙的女子,她生也好,死也罢,一步都没有从太极宫红墙金瓦中走出去过,一步都没有。世人皆说手握生杀予夺,随夫君挥师南下登上皇位的长孙氏是旷世的脂粉英雄,他们却不知,你的母亲才是真正的生于天家,逝于天家的女子,她一生尊贵,从不自贱,哪怕是国亡宫倾,也能毅然保留天家风范,不曾惧怕一分。”
他的话语中透露着太极宫内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其中情孽必定是九转曲折的。
能让铁骑南下踏平旧日河山的父皇如此称赞的天家女子究竟会是何等模样?
高阳虽好奇,却仍会因谈论的是那个女人而漠然无谓,仿佛父皇所说不过是个与她无关痛痒的人,如同她骨血里也从未有过那个女人尊贵融灌,无干无念。
也难怪高阳会冷意如此,过去十三年来她从未于那个女人身边成长,隐约记得唯一一次相逢也是在宫门缝隙中狐疑一瞥,那女人惯于漠然,从不爱抚关切也从不肯多看高阳一眼。
高阳抱怨到长孙皇后处,长孙皇后便怅惘笑笑安抚她,她说那女人韶年芳华时本是前朝公主,国破家亡,尊荣覆灭,岂一个惨字能说得清?如此一来,行事作为难免骄纵乖张些,多次嘱咐高阳莫要放在心底,此人需另眼看待。
可不知道为何,高阳对那女人有些厌恶,甚至可以说是无比的憎恨。
那个女人绝色容貌不笑已能摄人心魄,所以朝堂重臣无不称她祸国妖媚。
听说父皇待她,已远远超出荣辱相伴的长孙皇后,想必也是为了她的魅色迷惑忘记糟糠妻女。
高阳如今已不记得那女人样貌,唯听得她唇上摄人心魄的嫣红,是恭谨贤淑母后从不敢用的妖艳胭脂色,她的鬓钗永远熠熠闪光,她的罗裙永远迤逦拖曳,母后赶追千里亦永远不会有她风华气度。
高阳,当然知道她其实就是自己的母亲。
纵使宫人在父皇警诫下对隐秘过往无比小心避讳,但无意间的窃窃耳语,高阳总难以逃开假装不闻。她也曾悄然去查过史官撰写的歌功颂德的史书,偏这些能堵住众生悠悠之口的传世绢帛上没有那女人的坎坷过往,她只能偏信流传于坊间的信誓旦旦。
她是个肮脏的女人,高阳想。
兄妹逆伦,叔嫂通奸,昔日亡国公主竟在新君膝下淫语承欢,本性淫乱的她难道还会是九天仙女不成?
为她,昏聩觞帝面对三十万重兵压境面不改色,撕碎讨伐文楔。
为她,父皇宁可背负弑兄杀父的罪名,不顾众臣反对接其入宫。
如此纷呈经历,让高阳怎么还能相信诡那个艳如花的女人就是生下自己的母亲,亦是父皇口中尊贵无比的天家女子?
是的,高阳不信。
所以高阳宁可亲昵地尊称故皇后为母后,对那个女人一辈子都无法爬上的后位顶礼膜拜,也不愿对她流露出丝毫仁慈亲昵。
高阳不屑称呼那个女人为母亲,永远都不屑。
窗外的风雪转眼间又大了些,呼啸之下连殿内的烛光也开始扑朔摇动。菱花窗来回扇动,带得挂钩咣当作响,空旷大殿内的两个人仍寂静无声对视。
李世民见高阳心中恨意深种,仿若见到相似熟悉面孔,她临别时,也是如此蹩眉怀恨。
他心中有些恍惚,对空荡荡的大殿尽头自言自语,“只怪朕当年年轻气盛,以为抓在掌心才能留下你。早知是此结局,不若放了你,至少今时今日你仍能活在人世,哪怕不在朕的身边,知你活着已是幸。”他长吁口气,不住的喘息:“我知你一生恨我,憎我,若是我现在去找你,怕你也是不能原谅我吧,来世……”说到此处他默然的看高阳,目光渐渐迷离凄然:“来世,我一定不去找你,你大可无忧无虑的做一辈子公主,嫁人生子,夫妻和顺,直至安稳终老……”
李世民的声音低哑沉重,每一句都说得断断续续,恍恍惚惚。哀伤至极的他让高阳心中突然浮起些许好奇,好奇那个让他颠倒神魂的女人,那个能让违背纲常的父皇相信命运来世的女人,究竟凭借怎样勾人心魄的手段笼获了父皇。
也许,她和外面那些传闻中的妖冶女子并不相同?
“高阳,退下吧,明日还要早起出宫。”李世民见高阳不言不语,以为她是疲倦了,勉强露出慈爱笑容安慰道。
此刻,霜染的发丝凌乱垂落于鬓角,映衬着他早已疲累的双目,越发让高阳心中酸楚。她也不肯与他分辩,默默俯身叩拜,又再次起身轻轻停在他的面前端量他赤红的双眼。
终于,高阳鼓足勇气,颤抖着伸出手指抚过父皇泛着酒味的冷硬嘴角,心中涌起莫名的哀恸:他的唇,那女人是否也曾如此贪恋辗转过,他是否也曾对她的亲吻流连难忘?
高阳的话语已然脱离了思量,冲口而出:“若是来世,你不再找她,你怎知她是否无忧无虑?是否安然终老?你可舍得她孤单单一人等你终生?”
李世民的眉头顿蹙,惊异女儿大胆举动的同时,更是愕然她的疯言疯语。他张开双臂紧紧钳制住高阳双肩,满心疑惑,只想把眼前这个女人真实面容看个清楚。
她究竟是他的宝贝公主,还是日夜梦萦不肯入梦的她,他似乎已经老昏到无力分辩。
望着父皇痛恸泪眼,高阳不觉再度泪流满面,甚至连刚刚不久前说过的话也回忆不起。
究竟是那女人看父皇太可怜,所以借她之口来帮他解脱?还是她被父皇的那番痴心话语说到怔怔疯魔,只想用言语来缓解他压抑心底多年来的愧疚?
高阳不知道,高阳也不想知道。
其实,有情人的余生悲伤已是对过往甜蜜回忆最好的祭奠,他和她都不需要高阳的真实存在。
她的一笑一颦始终存于他心中,他则永远沉浸在她遗留的回忆中无力自拔。
高阳想,也许,自己该还给他们最后的清静。
所以高阳挣脱父皇的双手禁锢,一步步走出阴暗湿冷的废弃大殿。不曾回头,她却知晓父皇的目光还在望着自己的背影,片刻都不舍得离开。
他一定将她误以为是那个女人。
风卷裙裾有些湿冷,高阳细细抚摸袖口冰冷水痕淡淡含笑,这泪痕究竟是谁遗落的已不再重要,因为迈过殿门时,她似乎听见父皇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对自己自语:“原来,你一直在等朕……一直,在等朕……朕欠你那么多,还不起了,还不起……”
语声萦绕耳畔,犹如从天边遥远传来,幽幽叹叹,带着迟到大半生的顿悟,终说出口。
高阳扶着殿门回头,望见身为九五之尊的父皇,第一次蜷缩在龙榻上像个后悔不已的孩童,低低抽泣。
万顷宫殿一夜之间染白屋檐,雪色胜景,沿两仪殿至承天门,宫人内侍以数百丈碎金红毯铺就出宫道路。
寅时,高阳盛装叩拜父皇跪辞,房遗爱身披绛紫朝服亦随在身后。见两人在下方拜别,李世民高坐两仪殿斑白的胡须眉梢挂满了无限喜气,朗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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