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柳悄然闭起一穗穗粉色繁花,入夜了,下弦月。
石榴裹紧大袄,带着空奴同一位寡居妇人告别:“明天我大概不能来探望你们,不过你可以照我教办法做些甜饼试着兜售,将摊子摆在人多地方。”
明天是法会日子,行程已经定下,不能更改。
那位妇人念叨了一大堆回纥话,又从屋里抱出白瓷罐子,除去上面塞布,往石榴手中送。这位天女从军中给她孩子带来了药物,妇人感激不尽。
空奴在一旁原封不动翻译过去。告诉石榴罐子里装是肉苁蓉,春天在红柳树下所挖。大概这是屋里最值钱东西了,石榴收下一小块作为纪念,剩下仍退给妇人。
“她说您是翰海府最好心萨满。”空奴替主人披上另外一件棉衫御寒。
“纠正她,我是天女,不是萨满。”石榴笑笑,穿过丛丛红柳,信步闲走。
红柳旁,沙木蓼卷曲了自己小叶子早早入睡。石榴指着还在夜里摇摆绿茎矮木,问空奴这种树叫什么名字。空奴告诉她,那是梭梭树,虽然寿命没有胡杨长,也能长上百余年,但种子存活时间却极短。
梭梭树种,如果在一个半时辰内获得一点点水,便能立刻生根发芽活下来,再没有比它生命力更顽强种子了。如果错过了这一个半时辰“可发芽时间”,它会死去,永远无法享受成长为树木后百十年寿命。
“哦?错过一个半时辰就会死去?树尚且需要抓住一时之机,更何况人呢。这样想想,人比树幸福些,至少机会多。”石榴点头,她最近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就像昔日孟尝君养了三千门客,最后救他于危难之际是鸡鸣狗盗之徒,谁知道哪一天哪一个人能在关键时刻帮上忙呀。人生地不熟,但凡能结识之人,石榴都去接触了,她现在恨不得把一天掰碎当成二十四天来用。
然而石榴并非盲目乱撒网,可交易四等战马非她所愿,都督好色不可多作接触,重金贿赂权臣亦行不通,卖了她也拼不过这些大奴隶主们家财。唯有直奔着战马出产地:军中,这一条道路最便捷。因此连走访贫困家庭都有所侧重,今夜所访这个妇人,她丈夫死于战场。城中有许多战争遗孀需要帮助。
石榴发扬支援回纥地区志愿者奉献精神,每天都会抽出一些时间来深入基层。干一行,爱一行,顶着天女光环,确实有更多便利去做圣母玛利亚事情。比如免费诵经,免费摸一摸小童们额头,口称赐福。轻而易举可以办到,不费吹灰之力,却能令她们好过很多。也能令自己受益很多。
声望是种无形资产, 而资产需要积累。
石榴踏踏实实做着每件该做事情,一点点累积她在翰海城声望。有了天女名号,更需要好好经营珍惜,自下而上,让更多回纥人感受到,天女不是一张画。
她到回纥所有目列出来很简单:战马、后路。前者靠谋,后者靠势。加一块靠运气。
仔细想来,吐谷浑可汗虽勉强算个熟人,吐谷浑不够强大,可汗不够硬气,靠不住。将来有一天携家带口地往他那里去避难,说不定会被打包送回到长安去。
撇开结了仇吐蕃和汉人无法居住突厥,列番之中,能让郡王忌惮又与石榴恰有机缘,第一个就是回纥。回纥除了马,还是个后路机会。
而有些机会稍纵即逝,就像回纥沙地中生长着梭梭树。一颗古梭梭或许会经历很多黄沙与狂风,但它这一辈子需要奋尽全力吸收水汽时光其实只有不到两个时辰。
假如再有一次选择,石榴仍会离开洛阳。求佛不如求己,骨子里,石榴觉得她是姐姐,是该张开双翼去保护小槐子和他干爹人。还有司膳坊那群亲人们,这会儿应该已经被赐出宫了。希望她们一切都好。
“主人,早些回吧,再往前没什么好看了,都是荒凉野树。您今夜该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养着精神参加法会。”空奴走得身上都出了汗,她主人还没有停下来意思。“您想去地方,叫辇夫抬您去,空奴从没走过这么远,再往前说不定会迷路。”
随手抚过路边梭梭树枝,石榴回过神来,笑着对空奴说:“大空,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咱们还在城里呢,你就怕了。将来如何跟着我到处走。”
翌日,善上师轮宝供养日子。
同时也是萨满惯例设坛日子。
这天还是天女法会日子。
没错,石榴在红柳与梭梭丛中,阔刀辟出了自己道路。
炉香乍热,法界蒙熏,天女要在善上师选定供养吉日和吉时为营中伤病患者办法会祈福,超度亡灵。有五位将军和两个萨满在都督面前表示支持。
十天斡旋,为是彻底跳出轮宝供养荒唐圈子,自立门户。
善上师合十微笑,赠与石榴一串菩提子,法不同,而善心同,他厌恶杀戮才舍弃王位。自然支持这个法会。面对这位梵文老僧口吐莲花般梵文鸟语,石榴很恭敬地朝他行礼,一个字也没回,沉默是金。
议事厅上,那些垂涎与天女双修会有类似于延年益寿效用官吏们直勾勾望着都督,却不敢站出来反对。都督看看他大将,还是军心重要些。
自此,每逢吉日,翰海城里贵族们有了三个去处。或者参与善上师轮宝供养,或者看萨满跳大神,或者到城外营中接受天女赐福。天女通常会做许多供品祭祀神灵,摆在一大片阔地上,焚香静坐,乐班列于两侧奏乐,然后把供品散于众人分食。
都督妻子可敦开始追随天女法会。有一半原因是看腻了萨满,另一半原因大概要归功于天女美味供品。
不少官吏私下感慨:“与天女双修,跟吃天女做供品比起来,哪个效果更大些?”感慨归感慨,他们不离开轮宝,却会另派人参加天女那边法会,好去弄一些供品来吃。
红柳花凋零时,天女法会邀请到不少萨满。围观了正宗萨满跳法以后,石榴将萨满因素吸收进法会来,她法会几乎要演变成一场篝火舞会……
每月三次,营地点心与舞蹈时间。
回纥兵们把树叶含在嘴里,吹出哨声。乐人腰上挎着皮鼓,怦怦怦拍响。一架架半人高木柴被点燃,竹竿由中原购入,一节节裁断,不停地扔进篝火中。火苗舔上来,它们噼里啪啦成了爆竹。城里居民成群结队举着火把,带上各自供养,来营地外参加法会,如果有幸分到天女制作点心,那简直该去马场押上一次宝,运气好到家了。
“left- left, right- right, go, turn -around ,go- go -go!”人们边跳,边高喊着天女新咒语,据说可以祛病除灾。
石榴不厚道地教了他们兔子舞。左踢腿,右踢腿,蹦一蹦,跳一跳,后面人将双手搭在前面伙伴肩膀上,人人满面红光尽情享受天女亲自主持法会。尤其是未婚男子,总无法静下心来虔诚跳大神,眼睛一会儿就飘到旁边姑娘脸上了。火光熊熊,鼓乐锵锵,哨声不断,跳兔子舞队伍有时庞大到从营地一直顺着大路延至城门外。
“大空,你不去找个姑娘一起跳么?”石榴主持完仪式,走进临时搭起帐篷里,坐下来喝水休息。见他一动不动,石榴笑着指指外面热闹人群说:“我命令你,去找个姑娘跳舞,欢喜佛和月老会同时保佑今夜相逢男男女女。”
听到是命令,他才不情愿地走出帐篷,加入兔子舞队伍。不过马上就跑回来了。
“被甩啦?”石榴顺手补了补妆,作法事总要隆重些。蘸朱对镜,往额前描了一朵红莲花。拍拍脸颊,禁不住叹息,最近瘦多了。
“禀主人,空奴被别人踩到脚了。”他重新盘坐在毯子上,给女主人递去一碟炙羊肉。
石榴摇头推开:“太腻。”肉吃到腻歪,菜少,严重营养失调,不瘦才怪。
每日奔波在翰海城里里外外,回来还要挑灯整理各个将军喜好信息,操心啊。就算以辇代步,人还是止不住地瘦下去。倘若拢了手,镯子会从腕间滑落。石榴看着大空再次端上来一盘子杏酱香豕头,挥挥手叫他撤了。
“主人,您好歹吃一些吧!”空奴不明白他主人拒绝进餐次数为何越来越多。
“天女饿不死……大空,明天准备水和马车,我想往远处那片驻地走走。听说星星峡周围也有大批驻军,你去找官吏替我安排。”石榴脸色并不红润。没有脂粉遮掩时,眼圈整日青着。唯独她精神还是好,两眼明亮如秋日夜空里星星。
秋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
“等到了冬天,我或许能够为出征将军们占卜凶吉。”石榴勾起一点胭脂,细细涂在腮上。镜中模糊容颜,重新焕发出光彩。
人虽瘦,她相看战马可不瘦。秋天养膘,正是秋高马肥好季节。待人和马都贴上了秋膘,一入冬,两边就又要打起来了,抢马,抢粮食,抢过冬物资。对回纥人和突厥人来说,冬闲没事练上几仗很平常,更何况天气一冷,对方防备也会随之降低。即便突厥不来抢回纥,回纥也要去抢突厥。
慢慢摸清了大概形势以后,石榴也计划在初冬战役中横插一脚,反正大家都在抢,她可不肯错过最好战马。
寒霜染白了草杆与梭梭树枝时,天女名声已传遍了翰海四周。
连往来于参天可汗道上商人们都知道回纥有一位天女,会一户一户给孤儿寡母送去牛乳,会写所有人都看不懂天书。这些话越传越玄乎,以至于各种各样臆想都被添加进去,说她穿白衣服时候天上开始降霜,穿蓝衣服时候不会下雨,还能未卜先知。
“哎哟我可是亲眼见!您别不信!天女踏上回纥土地时候,天边儿挂了一整条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那美,从东到西,横贯整个翰海!”一位棕髯深目商人在客栈里咂了一盅酒,跟同座路人们谈了个不亦乐乎。
“再后来您猜怎么着?”棕髯商人挟起盘中白面馍,举着它比划着:“那条彩虹起始地方种什么结什么,跟聚宝盆一样。尤其是天女去过以后种下番石榴,那个头大,比俩馍还大,人都不管它叫番石榴,改了个名叫彩虹垄啦!现在上自可敦,下自城中百姓,都时行念天女咒保平安!那舌头卷,天书不好学呀。”
座上另一位客人闻言匆匆扒下碗里饭食,付了钱,骑上他枣红马继续赶路。
一个月前,王翰把石榴口信捎到洛阳五王宅时,大夫正在给他卸去腿上护板。翰海府?他从胡凳上跳起来,问清楚王翰路线,立刻就要裹了盘缠上路。
临淄郡王指着石榴走前所书“小槐子照顾好自己”,不让他去回纥,拦截未果,再一次动用武力将他捆了拖进屋里去。
“石榴把你托付给我,我必须好好看着你。”郡王握着一杯茶,坐在小槐子对面,唏嘘道:“别去给石榴添乱,你不懂她。”
在李隆基眼里,从小就憨小槐子不懂石榴,就像那个看上去就有点莽撞实际上也很莽撞王氏永远不会懂自己一样。偏偏王氏还爱在他面前指手画脚,似乎不显摆一下就辱没了她出身似。不怕围观,就怕添乱啊!他不能放任小槐子去给石榴添乱。
“郡王,她在回纥那个荒蛮之地不安全。我想去看看,不给她添乱。”小槐子恳求。
“不行,死了这条心吧。万一你出事了呢?你出事我就完了,又让她找到借口跟我谈条件,说我没照顾好她家人,我找谁诉苦去。”郡王很明智地禁止了小槐子,又宽慰他:“你别担心,这次从长计议,本王都安排差不多了,明年回纥来朝拜时,一定不会失手。”
小槐子想了想,说:“既然郡王有所安排,我腿伤也好了,想回长安去侍奉父亲。”
“这才对,安安稳稳在长安待着,等来年二月里停俸挨罚一过,你还到大明宫去当差。母妃在宫中虽有几个人照看着,终究男女有别,比不上你稳妥。等明年你爹园子里石榴花开时候,我叫回纥使者原封原带回石榴。本王保证。相信我,我比你更难离开她。”李隆基拍拍小槐子肩膀,目光坚毅。
吃一堑,长一智,他吃了那么多次堑,再失手就把李字倒过来写。
而小槐子一到长安就把那群宫人交给他爹安顿,自己借口有任务,背上干粮银子铜板,打马直往西边千里寻妻去了。
快马加鞭,绝对赶得上二月回转,我这不算欺骗和背叛郡王。小槐子一路自我解释着。憨厚如他,决不会使诈金蝉脱壳什么……而且石榴也没禁止自己去找她啊!留字上只说照顾好自己,嗯,我这不算“没听石榴话”,一日三餐都吃得很饱。
回纥蛮地,岂可久留,石榴多待一天都是要命危险。
行伍三年,他深知冬天意味着什么。偷袭与反偷袭、抢掠与反抢掠大大小小混战,边境每年一度冬季狂欢从未停止过。哪怕沿途听到不少商人们闲聊回纥天女如何赐福消息,小槐子也不敢多做一刻停留,已经霜降了,之后便是立冬、小雪、大雪。突厥人素来都是雪地里贪婪嗜血魔,今年不知又要扑向哪片土地撕肉茹毛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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