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吉那天,罗公公押着礼车跟哑师傅一碰头,就像一只护崽老狐狸碰到了另一只护崽老狐狸。这一位头戴红芍药、想要早早抱孙子;那一位发簪红牡丹、想要早早抱走孙子。
姜槐是罗公公。石榴是颜师傅。那么姜槐和石榴事,就是罗公公和颜师傅事。姜槐和石榴娃,就是罗公公和颜师傅兵家必争之地。两只老狐狸四目相对,很默契地互相交换了礼单,坐下商议抱孙子大计。
哑师傅把桌上摆双色水晶莲糕碟子搁在正中,捡出一枚红水晶莲糕,指指自己,放在手边。她意思是,如果石榴生闺女,小孙女得先归她抱着带大。如果生男娃,她愿意让给罗公公先带,自己再等两三年。
罗公公见状摇头摆手,将那红水晶莲糕重新放回去,挑了一块绿水晶莲糕,说:“准是这个。错不了。”
哑师傅不信,又把红糕捡出,并排摆在一起,然后拿走,她想说:盼着他们争气来一对龙凤双胞胎哩,这事情说不准,你怎断定头一胎就是大胖小子。
“一方在手,孙子不愁。”罗公公脸上笑成了一朵红芍药,皱纹都舒展开了。他小心扣下玉牌腰带上一枚玉片,反转过来,递到哑师傅面前让她看。
玉片后密密麻麻刻满了字,皆是石青填色。
皇宫大了,什么样宝贝都有。罗公公这尚工可没白当。他把本来应该交给石榴那份方子让哑师傅转交,毕竟当公公跟儿媳妇说此类话题多少都会有些尴尬。哑师傅得知昔日刘妃窦妃都用过此方且颇灵验时,不由地深信不疑。
“老狐,吾弟子下嫁汝憨儿子,汝复谋吾孙,欺人太甚。”哑师傅藏好玉片,取笔写字同罗公公交谈。
罗公公陪着笑作揖:“颜大妹子,我这一辈子就一个志向——给自己留个后。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且让让老哥!再说我也比你更有育子经验,你看槐儿养得多壮实。”
哑师傅听到这句话才勉强点点头,毕竟罗公公是个太监,谦让他算了。两位老人很快达成“第几个孙子归谁抱”之狐狸协议,在石榴和姜槐缺席情况下,把那些影儿都还没见着孙子孙女们瓜分了个一干二净。
他们胸有成竹地认定,石榴多籽,宜下手瓜分。
当天,请完婚期,奠过大雁,给全福人和媒婆送了五彩丝线串着铜钱,哑师傅乘牛车来到姜家,拿出长辈威严来,把石榴从姜槐身边强行带回西市石家小院。
还是分开保险些。两个人鸳鸯似在一起,朝夕相对,万一不小心失了火,药效尽失啊。哑师傅不但带走了石榴,连大门也紧紧锁上。
石榴被哑师傅接回去关在了院子里,哑师傅美其名曰:闭关待嫁。
“师傅,一定要闭关吗?有这个必要吗?”石榴蹙眉,捏住鼻子一口气喝完苦药汁,舌头都麻得打了结。她忙端起清水杯子猛灌,借以消除舌上苦味。太苦了,而且她还被哑师傅禁食甜品、禁碰冷水、禁戴银饰、禁涂粉、禁跑跳、禁香囊、禁房事……唉,全都因为碗里盛着是传说中喝了会“一举得子”大内秘方。
按师傅说法,郡王就是窦妃连服此汤一个月产物……
石榴不信,但师威如山,不得不喝。方子她看过,里面还有回纥物产肉苁蓉,跟玉竹水沉香之类混在一起。别药材她不熟,肉苁蓉却认得,在翰海府时曾经获赠此物。听大空讲,肉苁蓉跟人参差不多,大补。石榴口中苦味久久盘桓,难免吐舌抱怨:什么宜子秘方汤呀,大抵都是些滋阴补血益气药材添减几味,熬汤药唬人也罢了,偏偏非得故弄玄虚,服药期间不准行房,味道又苦,忒不人道。
可怜她那刚被神医治好了未婚夫,还没一起散个步,就被王母娘娘分拆东西两市,隔银河相望都望不见。
哑师傅腕上挂着个鱼形铜钥匙,笑眯眯监督她饮完汤药。而东市里,七娘则接手了姜家,日日为小槐子炖虫草鸭。冬虫夏草和一摞麻纸裹着药包塞满了厨房小柜,不像个厨房了,倒像药房。陈皮煎着药,觉得过完这个月小槐子很可能再也不会吃一口鸭肉了。想当年她们就被人参母鸡汤深深地伤过味蕾。
“七娘,药煎好了,叫小槐子自己来喝吧,我出去,一会儿回来。”陈皮撇下扇子,拿出手帕擦擦汗,抬腿就要往外走。
“哎?找大空呀?把他带这屋里,劈几捆木柴。劈不好不准拐走我人。”七娘守在灶旁抓着一把糖滚芝麻核桃仁,边吃边消遣陈皮。这孩子跟那回纥人越走越近了,不晓得时下异族通婚有大大难处么?!
陈皮撩起帘子回头应一声:“七娘,我是去瞧胡姬跳舞,不找大空。”
七娘摇摇头,胡姬值得一天三五趟跑去看?唉,她们都长大了,不中留了,由她去罢。
三十剂汤药按着日子服完之后,石榴浑身沾满药气,嘴里比含了片苦瓜还苦,喝水都能喝出苦味来,这下可好,绝不用担心上火。
“师傅,能吃点心了吧?”她把药碗扔进院中那小小一洼勺池,宣告调养结束。
哑师傅挽着她手,走到后花园枣树下,从树干中取出贮存月余秘色四耳什锦罐,交给石榴。师傅给一般都是好东西,石榴轻轻揭开盖子,果然异香扑鼻。
“新制?已经能吃了么?”她看了看蜜饯颜色,还没渍出糖霜来。
哑师傅颔首微笑,同她坐在后园小亭内,示意石榴尝一尝。
一罐雕花蜜饯。师傅又偷偷创新了,真厉害。石榴取箸挟出一枚,端起盘子左瞅右瞅,舍不得下口去咬。罐内每块核桃大瓜果都被雕成喜庆吉利模样。这些本属于小灶菜肴花纹,经了哑师傅手,顿时立体生动起来。比方说木瓜雕成“瓜瓞连绵”,黄茎黄藤围住一长串圆球小瓜,煞是可爱。
这纹样有讲究,依稀记得是《诗经》里祝人多子。“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像藤蔓一样结出许多瓜……
师傅把话做进蜜饯里对她说呢!
石榴向师傅致谢:“我会尽力结瓜。尽人事,听天命吧。谢谢师傅吉言。”慢慢尝了甜木瓜,她又往罐中去挟,这次是青梅,还带出了一块红梅子。石榴一看,腾地一下子红了脸。
“师傅,您怎么能……我可是您亲徒弟,这两个不吃。”她松了筷子,那两枚蜜饯随即落回罐里。石榴把四耳罐推到一边不敢再碰,因为刚才看到花样,一枚叫“鹭绕莲”,另一枚叫“鱼钻莲”。
为何不碰?因为司膳坊中,鹭和鱼通常被用来代指某物,莲则是被侵犯那一方。按说这么不和谐菜式只应该悄悄出现在李宪等色狼们桌上,但由于莲有莲子,鱼亦多子,不知何时起,竟也归为大吉中去了。比结瓜啊开口石榴啊什么看上去更加邪恶。
虽然当年听陈皮她们讲时,石榴也兴致勃勃地聊了半宿。可是哑师傅送来这礼物,长辈面前,她有点不好意思,再加上被迫与她家男人小别了三十天,猛地见了这些纹样,不由自主联想了一下,结果跟刚刚做错了事偷会情郎似,羞得满脸飞霞。
哑师傅拍拍她手,含笑起身,摘下亭边斜生一朵石榴花,为她埋入髻中,露出一小团春光明媚红花瓣来。
“笃——笃——”有人敲门。
石榴往脸上扇着风给自己降温,向师傅讨了钥匙,小心翼翼在满院子花盆中寻找落脚点,一面应着“谁呀?就来”,一面往大门口走。
门才打开,她就被结结实实揽进怀中去。熟悉苦药味道瞬间包围了她。
“你爹也让你喝那药了?我想起来舌尖就发苦。你腿好了吧?”石榴没抬头,反而往他怀里拱了拱。不用猜也知道,这人准是小槐子。才解了禁就火急火燎跑过来……
“嗯。”姜槐简短地答应一声,拥她迈进门槛,随手关上街门,靠在门背后,双臂紧环着,低头寻到石榴唇边索吻。
不要啊,会被师傅看到。石榴脸上本已有片绯红火烧云,现在又抱又揉,左胸内扑通扑通跳得急促,连耳垂都泛出艳色,火烧云越发不可收拾,一径烧到心里去。
姜槐才碰到她柔软舌尖,石榴就偏头避开了。他以为只是惯常嬉戏,闭了眼睛紧贴着石榴滚烫脸颊继续去寻。
石榴扭着身子抽出胳膊来,伸手捂住他嘴,小声说:“不许偷情。师傅在。”
姜槐闻言一愣,什么时候变成偷情了……明媒正娶妻,难道亲不得?石榴之前住在姜家照顾他,哑师傅也没说什么啊,她老人家分明允了这事。不能算偷情。
“你是我妻。”他移开石榴小手,看到她满脸通红,忍不住又要去亲。
石榴压低声音,正色拒绝:“还没过门,没拜高堂。”指尖戳着他,严肃地纠正他这个错误观点并警告道:“六礼未全,这叫偷——情——”
她一本正经语气飘进姜槐耳中,只剩下了“偷情”二字挠人不已。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妻。”他捻住石榴耳垂,也正色道:“我们去哪里偷?你屋子在左边还是右边?”
这座宅子对初次登门小槐子来说,除了花木就是花草,完全无路可循。
“外边。”石榴抬下巴往他背后示意。“师傅在家呢,我……”
他一听,也好也好,找家客栈,或者抱回家去慢慢享用。遂松了石榴去开门,前脚刚迈出去,石榴就挣脱了他手。“吱呀”,石榴把小槐子关在了外面。
迅速栓好门加上锁,从门缝中冲他一笑:“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妻,偷妻不如偷不着!小槐子,偷情不光彩,老实回家等着娶我。”
“石榴……为夫忍了整整三十天。”门外人无奈极了,一脸沮丧,扒着门缝装可怜。
石榴摘下发髻上花,笑着丢到外面去,说:“三十天算啥,我忍了十好几年。小槐子啊,厚积勃发,回去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哦对了,青庐搭好了吗?记得帮我放点糕饼存进去,听全福人说合卺只给喝一杯酒,我可不要饿着肚子过夜。”
略略一数,成亲当天至少有十三项礼仪要完成。根据媒婆教导以及石榴总结来经验,新娘一般都吃不上东西。好在她和小槐子没多少亲戚朋友,不至于闹洞房闹到天亮。
“青庐毡子一应俱备,只等你来了。石榴,我做主将它改搭在城外果园西南角上,那里比城中好。”小槐子接住花握在手里,记下石榴嘱咐,问她还有何事需要提前安排。
“哪里都行,我无所谓,有你在地方就是好地方。来,把你小指伸进来。”石榴朝她眨眨眼。小槐子依言。
穿过窄门缝,两个人手勾在了一起。
“执子之手。”石榴抬头,对上他眸子,轻语如是。
“与子偕老。”女人呵,分明想着我,还要赶走我。指上绕紧,姜槐答如是。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石榴勾着他手指摇晃,在自己心中默念。
默念完,朝门外飞吻一个,也不管他看得懂看不懂,石榴捂着脸转身跑走。再不能耽搁了,师傅啊,徒弟没偷情……您不能冤枉徒弟,送徒弟那些雕花蜜饯叫人家情何以堪……石榴一路跃花盆踏芳草拨树枝,奔到后花园找她师傅讨清白去。
哑师傅看她衣衫整齐回到小亭子里,原本还弯着眉毛笑眯眯和蔼模样顿时黯淡了下来。她重重叹一口气,将那些蜜饯推给石榴。
“师傅,徒儿没做对不起师门事,徒儿坚决反锁大门,客气送走了小槐子。”石榴把瓷盖子扣回秘色四耳罐上,双手举起,奉还哑师傅:“您好意,徒儿心领了,但这些蜜饯,容徒儿斗胆请师傅先收起,待昏礼之后再赠。”
哑师傅眼里光彩又黯淡几分,为师我还等着抱孙女……
她招招手叫石榴坐下,一笔一画在石桌上划字给她看。石榴目光紧紧循着师傅笔迹移动,她在自己手心依样写着,写完一个字就念一个字出来。
“师——”
“门——”
“不——”
“幸——”
番外:二人为天 不缺为下 二人不缺 是为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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