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了一上午的南风,天阴沉沉的,雨季说来就来,低沉的云层压得人透不过气。
吃过中饭,压抑已久的雨水终于倾盆而下。雨滴打在玻璃上,聚集的雨水蜿蜒而下,就像画家在作画,光洁的玻璃瞬时被画的斑驳陆离。一个图案刚形成,又有新的雨滴覆盖上来,绵绵不息。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我蓦地一震,有种不祥的预感。
“莫言?”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迟疑。
我下意识地握紧听筒,感觉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纪。雨水仍然铺天盖地地冲刷着落地窗,我身子一松,瘫坐在地上。
江和死了。
六年了,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我把脸贴在玻璃上,看到外面街道上没有雨伞的行人狼狈地飞奔而过,溅起一朵朵绽开的水花。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下大雨,所有的孩子都被家长接走了,唯独我没有。天黑了,老师看我还没有家长来接,就要我上她家去。记得那个老师是个很和蔼的阿姨,她笑着过来拉我,我却狠狠推开她,冲进雨里。我在雨里一路奔跑,粗大的雨点,钝重有力地打在脸上身上,迅疾密麻。大风把雨吹成一张天罗地网。我的衣服和头发很快被浇透,眼睛里都是雨水。我咬着牙,抬起头,就是不哭出来。
这雨大概是停不了了,我绝望地想。随即,镇定下来,打开电脑,给自己订回国的机票。
江柄生出现之前,我一直住在一个叫做杨桥的小镇。母亲在镇上的邮局工作。听说母亲生得很美丽,我没有直观的判断,因为那时候年纪小,对于美丽这个词还没有概念,但是却记住了别人对母亲的评价。母亲对我很好,除了一件事。就是父亲。
我没有父亲。
在发现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之后,我就不止一次问母亲关于父亲的事,可是母亲从来不说。即使为了这件事,我和班里说我是野孩子的男生打得鼻青脸肿,母亲也只是抱着我哭,没有说一个字。我越问得厉害,母亲越是不肯告诉我,所以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闯祸惹事,打架,不去上课,一晚上躲在学校后面的废旧仓库里不回家。即使这样,母亲依然不愿意说。后来我才明白,她是决心要把这个秘密带入坟墓里的。
终于,在我十二岁那年,母亲彻底摆脱了我。
那一天,我很难得安分地坐在教室里,忘了是在上什么课,班主任突然进来把我叫出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被她拉着走。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我看到医院的大门。我突然挣脱开,朝着来的路往回奔去。班主任追过来,拽着我。
“你妈妈在里面,去看看她。”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医院,浓烈的消毒水味充斥在空气里,医护人员匆匆而过,他们穿着的白色大褂,明晃晃地刺眼。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洒在墙壁上,留下了光怪陆离的影子。风一吹,它们就变换出各种狰狞的表情。医院外面不知道种的什么树,枝繁叶茂,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我被拽着,走过一条狭长的走廊。在之后很多年里,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我独自走在一条漆黑的隧道,远方隐隐有灯光,我一直走一直走,却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母亲一个人躺在那里,我走过去,站在离病床一米的地方。母亲好像睡着了,睡得没有一点动静。雪白的床单把她的皮肤衬得更加白皙,她那总是带着眼泪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额头上有一缕碎发,轻轻搭在眼皮上。我走近,把手放在母亲手上,早上的时候,这双手给我做了一碗寿面。可是此时,这双手没有温度。我突然觉得很冷,冷到脚底。我转过身,发现班主任站在门口,悲伤地看着我。
我笑了。“她很美,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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