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为金钱烦恼,这事一家人有心无力,最初李氏瞒着孙璟瑜凑钱,然随着孙璟瑜离家的日子越来越近,李氏的慌乱表现已经让孙璟瑜看出了门道。
李氏原本不说是怕儿子分心打扰他读书,如今被儿子问出来,李氏只好一一说了,末了道:“璟瑜莫要担心银钱的事,娘一定想法子给你凑齐,绝对不输了同窗。”
李氏坚定地语气无法安稳孙璟瑜的心,孙璟瑜头疼的看着母亲,他发现自己这几年早出晚归忙着读书,已经好久没仔细瞧过家人,眼下赫然惊觉,母亲脸上的皱纹何时这般深刻呢?她张嘴唠叨着还有哪儿能借,还有什么兴许可以换钱,黝黑的脸上挂着期待和笃定的笑意,谈起这些事,精神勃发。
孙璟瑜放下碗筷,望着李氏和孙铁锤正色道:“爹娘,你们不是说凑了三十两吗?三十两我都花不完啊,当年徐老爷上京赶考也不过五两足矣,爹娘何必与我同窗比较?他们两家都是城里的大户人家,咱们家拿何去比?爹娘这不是瞎操心吗?你们现在到处借钱,以后还不是要还债,何必如此。再说钱全给我拿走了,家中怎么过活?嫂子马上要生了,总要留些钱准备准备。”
孙璟瑜一番话说的一桌人脸色各异,李氏作势想要讲道理给儿子听,孙铁锤皱着眉头叹气,孙大海垂头不语,大嫂神情动容,摸了下自己的大肚子。
“璟瑜你咋能这么说,娘哪里是要和富人家攀比,娘是想给你多带些银子,娘听……听人家说什么考试都要讨好考官大人……给了银子人家就会照顾你……璟瑜要是没得银子花,可是你的同窗都有钱,他们都贿赂了大人,那璟瑜咋办?娘宁愿现在多借钱,也不希望你被人家这样挤下去。你说的徐老爷那都几十年前的事了,哪能和现在比哟。你大嫂生孩子就莫操心了,又不是头回生。”李氏正色解释,说起官场的事多少忌讳畏惧,但是想到儿子的前程立刻下了决心。心道儿子毕竟才十几,读书厉害但不一定懂得人情世故,他们这些老鬼不识字,但那些事多多少少都有些经验之谈。
大嫂垂头,碗里的饭菜瞬间失去了香味。她已生了两个孩子,老大是女儿,老二是儿子,当初长女出生,公婆自然不待见,静悄悄的就那样生了,鞭炮都没放一挂。第二胎总算生了儿子,她满心期待公婆给儿子办满月酒,结果满月时就请了她娘家来随便吃了一餐,连套新衣裳都没给儿子买,末了还是秋娘用旧布缝了新衣新鞋。娘家对此有微词,拉着李氏理论,李氏却苦口婆心的劝道:“不是我不疼孙儿,是现在用不起钱大摆宴席啊,亲家的您想想,我家老二将来要去外地考试都是钱啊,咱们现在节约节约,等老二中举再补办不迟是吧?老二是孩子的叔叔,以后做官发达难道还会亏待他不成?呵呵,以后啊,我家的孙儿孙女都去读书!孙子考学做官,孙女琴棋书画,全是官家的少爷小姐富贵命……”李氏那番激动人心的说辞,也不知怎的说进亲家心坎里,亲家母还真的乖溜溜的走了,今年李氏去借钱,还有亲家的一份。
李氏说的话大嫂也动心,可是,隐隐的她仍然替自己儿女委屈,怪只怪读书考学的不是孙大海。孙大海没读书就罢了,这几年起早贪黑跟着孙铁锤做活赚钱,一分舍不得花,连给儿子买个拨浪鼓都舍不得,全细着自己二弟,那份心思看着大嫂更是恼火,难道自己儿女还不如一个弟弟亲?那番作态,叫她怎么不委屈。眼看她马上要生第三胎了,却赶在这个节骨眼,不用想也知道就算生个儿子也没钱做满月酒。还不知道掏空家财供二弟去考试,最后结果如何,若是中了他们一家也能跟着苦尽甘来,所谓一世中举,三世为爷,孙家老小都跟着沾光,可若是不中……
大嫂正黯然伤神,孙璟瑜已经道:“爹娘别折腾了,我下个月初上路,你就算给我一百两银子,我也只带二十两。”孙璟瑜放下狠话,一桌子人再不吭声了。
入夜,屋里人都歇了,秋娘在灯下绣着手帕,这手帕是为孙璟瑜所绣,秋娘起先绣了并蒂莲,但是起头没一会又拆了,叹气改成自己瞎编的一首诗,认认真真绣完了又脸红拆了,如今她那些文字哪里入得了孙璟瑜的眼,绣上去要叫外人看见徒增笑料。这般拆拆缝缝大半夜帕子仍然一片空白。
秋娘叹气,听到后院门打开的声音,秋娘忙拿着灯火摸去后头,孙璟瑜看到她来便道:“不是跟你说过别等我太晚。”
秋娘摇头,去厨房给他打水,也道:“乡试虽然近了,你也别太拼命,天天这么熬不像话。”
“呵呵,我身体好得很。”孙璟瑜提着水便要回书斋,秋娘见了忙道:“璟瑜,婆婆今天说的事你应该考虑……别担心家里没银子花。”
孙璟瑜放下桶,回头走近她道:“秋娘,你莫非也认为不花钱就落榜?还是不相信我的才识?”
明明是很自傲嚣张的话,然他眼里的笑却异常平静稳重,叫人不自觉的安心下来。
“家里现在缺钱花,全用在我头上不好。这几年除了我,你们都没买件新衣裳,连大哥的儿子也是一样。大家对我这般情意,我却觉得有愧。若是我没中举,可怎么好?”
明明是平静的语气,秋娘却听得心里一惊,忙道:“璟瑜你别这样想,莫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很用功,不需要觉得有愧,你尽力考试便好,别想太多。”
孙璟瑜见她慌了,扯开嘴角呵呵一笑,笑的秋娘微窘,恼羞成怒道:“我去睡了。”
“别…”孙璟瑜忙拽住秋娘,他如今个子比她高许多,轻易便拉住她:“你先听我说完。”他拽着她的手,丝毫不急着放开。
秋娘面红耳赤,虽说他们关系匪浅,但是今年来这般大咧咧的拉着手还是头回。月黑风高,秋娘心虚得砰砰乱跳,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秋娘,我会与爹娘说,等我中举回来,咱俩便成亲……”孙璟瑜说完亦是脸上发烧,拽着秋娘的手心全是热汗。
秋娘轰一下急了,甩开手慌慌张张丢下:“你去说好了!”扭个身匆匆跑回了房。
孙璟瑜愕然看她跑走,久久才收回举着的手,往衣襟上一擦,汗水潮湿。也不晓得是自己的,还是她的……
转眼到了孙璟瑜离开的时候,惠州离晨阳大约十来天的路程,赶去那里歇息两三天,乡试正好开场,孙璟瑜及学院其他秀才一起足有十五个人,除了个别特立独行的先行走了,剩下的一群人纷纷约好在码头见面,一块儿赶路有个照应。
送行这天李氏、孙铁锤、孙大海、秋娘全来了,一路送到晨阳的码头,人群拥挤里各路秀才纷纷上船,孙璟瑜向家人便躬身告辞,李氏看儿子走远了偷偷抹眼泪,对孙铁锤道:“咱们家璟瑜还是头回出远门,哎,我这心里……”
李氏没说完的话孙铁锤感同身受,拍拍手安慰李氏:“儿子有本事才能出远门考学啊,哪像我们一辈子守在村里,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晨阳。呵呵,以后咱们儿子还能去更远,你应该高兴才对。”
李氏闻言抹掉眼泪挤出笑容附和:“是哟,能去更远,去京城做官,咱们兴许也跟着沾光。”
秋娘见孙璟瑜的船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走到李氏身边。
李氏见她便道:“天色晚了,咱们也走吧。”
“恩。”
一家人匆匆离开晨阳,晨阳离渔家村也颇远,按道理当天来必须得第二天才能赶回去,可是在这里住一夜要钱,李氏和孙铁锤带着秋娘等人,连夜赶路往家里走,一刻不多留,就为了省下住店的钱。
天快亮的时候几人才在屋里落脚,纷纷困倦的去歇息,临走李氏拉住秋娘道:“璟瑜跟我说了你们成亲的事,等他从惠州回来就给你们办了,你没事儿就准备准备吧。”
秋娘红着脸去睡了,准备准备,她有什么可准备?她幼时幻想过自己的嫁衣要如何如何漂亮,妆奁要如何如何充实,如今,她能准备的有什么?买不起新布裁衣,买不起珠宝首饰,连一盒像样的胭脂都没得买,她能准备的,全由李氏决定。
一个女人一生只嫁一次,秋娘满心期望自己能嫁得像样点,李氏会不会大办孙璟瑜的婚礼,仍旧决定他的乡试成绩,如若中了便会大办,如若不中,兴许办都不办,就遮个盖头礼一拜便完事。
孙璟瑜一去眨眼半个月,孙家人都期盼着他考试顺利,村里人忙忙碌碌的,平日见了孙家人都要笑嘻嘻的唠叨一番,特热情的说:等你家璟瑜中举回来可别忘了咱们哟。
这一类话时时能听到,似乎全村人都相信孙璟瑜能中举。
孙璟瑜中没中举还未见分晓,这日下午秋娘在道上晒谷子,弟弟小明却忽然远远的跑来找她道:“阿姐,我有事儿跟你说。”吕秋明已经十一,个子不小了,平时乖巧倒从没给秋娘惹麻烦,秋娘偶尔偷偷塞吃的给他,他却从不要,不是不爱吃,是怕秋娘被发现了挨骂。
“阿姐,从大夫带着回春堂老爷过来了……在家里坐着,阿姐过去吧。”吕秋明温温和和的告诉秋娘这个消息,秋娘的脸色还是瞬间垮下去,手里的谷子散落,秋娘气急败坏地说:“小明,阿姐跟你说过,等你姐夫中举回来,一定会想法子让你和小虎子去念书,你怎么偏要受从大夫的蛊惑?阿姐知道大夫都是悬壶济世的好人,可你不能忘了娘临终前的心愿,不然阿姐也不会要你姐夫天天教你念书啊。”
望着激动的秋娘,吕秋明一直温温的笑着,等她说完了才接话道:“阿姐莫生气。我知道娘的心愿很重要,可是我觉得做一个大夫比做大官更好,你看我现在去学医术,以后就可以救治很多的病人,现在好多穷人都没钱治病,大夫却可以帮助他们。所以大夫和大官其实差不离,都是想为民做好事,阿姐你说是不是?爹娘希望我走仕途,不正是因为想我做个好官,为民办事?承蒙回春堂的老爷看得起我,说我有很好的根骨,那我更应该去学。”
从大夫多年来行医左右村落,这几年来家里好多回,一年前的春天李氏病了,从大夫过来医治,才断定是什么毛病,一旁的吕秋明却准确道出了该用的药方子。从大夫当时觉得有趣,就多问了他几种药方子,却没想到大部分吕秋明都能说个准确。问他如何知道的,他却道是跟从大夫学的,怎么学?从大夫每每来家里看病,他觉得把脉走针挺神奇,便好奇的旁观,久而久之记在心里,甚至幻想过以后阿姐要是生病了不请大夫他都知道用什么药。
不过当时年纪小,难免不知天高地厚,行医救人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事。
半年前从大夫有心跟孙家说想让吕秋明去镇上回春堂当药童学医,以他的才智要不了几年便可以坐堂。将来以行医救人为生,也是个受人尊敬的正事。
从大夫是爱才之心,秋娘却不乐意的回绝,李氏当时没说什么,但是秋娘明白,如果自己不坚持,弟弟就会被送走。
可是现在连弟弟自己都妥协了,她坚持这么久是为了什么?秋娘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你姐夫马上就要中举回来了,你现在去学医不是前功尽弃?这么多年瞒着孙家辛苦读书为什么?”秋娘痛心疾首的呵斥,眼看弟弟就要有出头的机会,他却自己放弃。
吕秋明摸摸头嘟囔:“阿姐别急,阿姐就由着我去吧,我喜欢当大夫,喜欢给人治病。”
“你!”
“阿姐,我做了大夫可以赚钱,日后我自己立业成家,阿姐好好跟姐夫过吧,别老操心我的事,我现在大了,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秋娘看着弟弟长大,现在眼睁睁看着他自己选择自己的路,她该阻拦吗?她阻拦不了。不明白一直听话的弟弟为何要与自己的期盼背道而驰。
秋娘不知道这天是怎么过的,从大夫说了什么,回春堂老爷说了什么,全没听进她的耳朵。
恍恍惚惚一直到李氏送两位大夫和弟弟出门,弟弟站在门口喊她:“阿姐,我下次来看你。”
秋娘抬头愣愣不说话,李氏笑着吆喝:“小明好好跟着两位老爷学医,记得常回来玩啊。”
“恩,感谢你们一直以来的照顾,我会用心学医,将来报答你们养育之恩。”吕秋明礼貌的鞠躬道谢。
这一瞬间,看着弟弟垂下的头,秋娘的眼泪潸然落下。十一岁的弟弟,他还是个孩子,却又不是个孩子。或许最了解她处境的人,便是最亲的弟弟,所以他才笑嘻嘻的说想学医,想离开孙家去镇上,想请阿姐成全他。
每天偷偷念书的弟弟,真的不喜欢读书?真的不想走仕途?真的不想完成娘亲的遗愿?
他比谁都清楚,即便孙璟瑜中举,他一个兴子想依赖姐夫读书,得看孙家的脸色,而直接连累的只有姐姐秋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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