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
郭虎禅听着那初时轻缓但却弥坚的琴声变得越来越强横,直到突然间宛如银瓶炸裂般肆意宣泄,脸上lù出了有趣的神情,难怪李林甫让陈怀古来弹奏这一曲,这其中的意思怕是想劝自己再多考虑下。
曲子到了最强横时,便是不懂音律的苏文焕也有种想要拔刀起舞的冲动,古琴他不是没听过,只不过向来觉得那是所谓的文人名士装扮自己清高的玩意,没什么好听的,可是今天那个看上去高瘦的老头居然能弹奏出如此充满杀伐壮烈的曲子,却是叫他想都没想到过。
郭虎禅拿着桌案上的酒杯敲击了起来,他自己擅长胡琴和大鼓,尤其是大鼓,是到军中后所学,不说能和那些几代相传的名手相比,但也是jīng通擂鼓之术。
听到那突然夹在琴音里出现的金瓯之声,原本沉浸在陈怀古曲中的军中将领们都是赫然清醒过来,当见到是郭虎禅这个皇帝在用酒杯敲着卓案时,都是愣了愣,但随即就有人同样举着自己的酒杯随着皇帝的拍子敲了起来。
开始的敲击声有些杂luàn,但是一会儿功夫,那酒杯敲击桌案的金瓯之声便变得无比齐整,更是有一种万物肃杀的气势,仿佛那声音是军势所聚,所向披靡。
陈怀古自然也听到了那汇聚之后,渐渐压过自己琴音的怪声,不过他也听出了那股更加强横的曲调里所蕴涵的霸烈。
李林甫坐在那里,看着一众随皇帝敲杯,气势越来越盛的军方将领,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nòng巧成拙了,皇帝这一手怕是更加jī起了这些军方将领超越前人的雄心壮志。
董庭兰看着不经意间,曲调luàn了的老师,心里却是如同惊涛骇làng一般,他知道老师早已到了泰山崩于前而sè不动的境界,这么多年来他从没见到老师会在弹奏时被旁人的音调luàn了心神,可是今天老师却luàn了,虽然只是很微xiǎo的走调,但也意味着老师的心神被影响了。
看着坐在那里,慨然击杯的皇帝,董庭兰终于知道民间为什么称呼这位年轻的皇帝是军神,看那些威风凛凛的将军们随着皇帝击杯就知道了。
一曲终罢,当陈怀古的指尖从琴弦上离开时,这个老人脸上有些说不出的感慨,这位年轻皇帝的强横,真是一如当年先太子一样,叫人不敢仰视。
这时候坐在郭虎禅边上不远处的裴旻终于记了起来,他还是少年的时候,曾经跟着当时的先太子住在郑国公的府邸里,那时候他们时常会去长安附近和关中一带,这个风州陈怀古那时不过在当地xiǎo有名气,自己和先太子一时兴起,似乎去听过他的弹奏。
“陛下在乐道上的造诣,庶人拜服。”陈怀古收了琴,却是朝年轻的皇帝一礼,一如当年还年轻气盛的他心悦臣服地向那位先太子拜服一样。
年轻的皇帝和当年的先太子真地很像,如果说唯一的不同,那就是当年的先太子锋芒更盛,而年轻的皇帝则更加霸道。
“陈大家不必过谦,朕哪懂什么乐道。”郭虎禅笑了起来,他虽然懂些音律,但要说达到陈怀古这个地步,那是痴人说梦,他不过时坚持自己的道而已,真要论及乐理技法,陈怀古师徒能甩他十条街。
“陛下能坚持己道,化入音律,已经胜过世上千万人。”陈怀古对答道,刚才他也受到影响,可见皇帝的意志有多么坚定,甚至近于可畏。
在座的军方将领里,这时一些心思较细的听着皇帝和那位陈大家的对话,心中却是生出了几分惭愧,刚才他们都是为那位陈大家的琴声所动,虽说曲由心生,心随曲动,可他们都是帝国的将军,战场上杀伐jī烈,亦不能撼动他们的心神,可是却为这陈大家一曲所影响,要不是皇帝击杯,只怕他们都会沉浸于那前人的武功烈烈中。
郭虎禅不yù多事,看到满座将领都是沉默不语,便主动把话题引开了,“陈大家jīng通音律,不知道可愿意出仕于朕,当朕这个儿子的老师。”
郭虎禅身边,端坐的郭景隆这时也自好奇地打量着陈怀古,刚才那一曲他却没听懂什么,也没觉得有多少好听,只是他从来都相信父亲的话不会错。
“陛下有命,臣自当效命。”陈怀古并没有推辞,能够成为皇子的老师,对他来说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他虽然无甚yù求,但只要是人,又岂可能完全摒弃名利之心,只不过有人看得很重,视为自己的人生目标,有的人则看得很淡,得之固喜,不得却也无妨。
看着那个弹琴的老头忽然间就成了大皇子的老师,在座的将领们也不免有些羡慕,虽说只是教大皇子弹琴,可以后这老头说不准就成了帝师了。
“陛下,xiǎo徒方才观铁骑卷雪之势,新作一曲,不知陛下可否准xiǎo徒为陛下弹奏。”陈怀古倒也没忘了自己的弟子,他的人生已经快要走到尽头,而他的乐道也有着旧时代的烙印,不足为年轻的皇帝所要开创的新时代之用,他把希望寄托在了这个弟子身上。
“名师出高徒,陈大家既然开口,朕岂有不允之语。”郭虎禅笑了起来,然后看向了陈怀古身边那个有些jī动的文弱青年。
董庭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直到陈怀古这个老师在边上提醒,方才醒悟过来,朝皇帝谢恩之后,静坐下来,开始弹奏起他那曲并不成熟的风雷引来,比之第一次弹奏,董庭兰此时弹出的曲调更加高亢,甚至可以说有些狂暴,充满不确定xìng。
不过这一次陈怀古并没有皱眉,因为未来的新时代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时代,没人知道,或许唯一知道的就是那位年轻的皇帝。
在座的帝国将领们对于一开始便昂扬jī烈的风雷引,一下子就觉得浑身热血沸腾,但是不同于先前陈怀古那不知不觉间影响到他们的意境,董庭兰弹奏时,他们始终都保持着心里的信念。
郭虎禅看着站在弟子身边沉默的陈怀古,忽地有些明白这个老人的心思,他这是在把弟子推荐给自己,礼乐乃国之大事,太祖皇帝开国时,曾令乐工和当时名家作十二曲以彰显汉统,到太宗皇帝时,则有战河中等鼓吹曲调以显扬大汉武功,而文皇帝这个弱主,虽也命人制乐,但不过是靡靡之音罢了。
这个叫董庭兰的年轻人现在所弹奏的这一曲,虽然有些杂luàn,但是那种铁骑风雷的气势,那股宣泄如洪的力量感,正契合这个开启的大时代,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失去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那些帝**人也被压制了一个时代,现在的帝国就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需要宣泄自己已经压抑太久的力量,这首风雷引中所表现出来的狂暴和不确定xìng正代表了这一点。
这是一个能为自己和帝国做出不朽乐章的人,郭虎禅心中有了这样的感悟,他确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自己的判断。
风雷引,董庭兰并未完成,所以曲子并不长,当他停下来时,那些帝国的将领们都是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似乎这曲子不该就这么完了。
“董庭兰,朕赐你军中出身如何?”郭虎禅看向了弹奏完的董庭兰,开口问道,虽然太祖皇帝时废除了以前的户籍制度,不以乐人工匠等为贱籍,但是民间一直都有轻视之陋习,这个董庭兰让他起了爱才之心,给一个军中出身,并不违背他的原则。
“多谢陛下。”董庭兰连忙谢恩道,军中出身,也就是说他现在是一名帝**人,和军中那些鼓吹手一样。
“你的琴曲,还未完成,不过在国中你如何领略战场的壮美雄烈,朕打算让你跟郭将军一起去安西都护府,那里是帝国的边境,但是却并不安全,即便你是琴师,也会要你上战场,挥舞刀剑杀敌,你愿意去吗?”郭虎禅向来不喜欢勉强人,他朝董庭兰询问道,在他看来董庭兰以后要为帝国的新时代谱出不朽的乐章,就要亲自去残酷的战场体会一切,才能最终做出能令他和所有的帝**人满意的乐章。
“陛下,我愿意。”董庭兰没有丝毫犹豫,天下间几个男儿不渴望沙场征战,金戈铁马,这是男人与生俱来的向往本能,和其他一切都无关,即便是要让他这双弹琴的手去挥舞刀剑,沾染血腥,他也甘之如饴。
“好,那你现在就去郭将军营中报道吧。”郭虎禅把董庭兰jiāo给了郭子仪,郭子仪为人宽厚,对董庭兰说,郭子仪会是个好上司。
曲终人散,对于军方的将领们来说,皇帝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们听到了两首还算不错的琴曲,当然也算是xiǎoxiǎo地放松了一下,现在的长安城就是一个兵营,当整个长安城在军队的管治下趋于稳定,而廷尉府也差不多把他们想抓的官吏商人抓得差不多后,就轮到他们开始忙碌了。
郭虎禅从来就没有想要继续让长安城维持高达百万的人口,让整个关中处于不堪负荷的境地,直到关中植被被破坏殆尽后,接受黄河水患的不可收拾。
想要让长安城的人口恢复到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时的水平,目前来看最有效的做法还是把多余的人口迁移到需要人口的地方去,比如辽东和朝鲜行省,比如安西天山北道一带。
当然在此之前,裴耀卿的那个关中水利工程计划正好用来分批次的消化需要迁徙的人口,所以对于长安城中的人口,郭虎禅需要一次细致和完整的查户,同时进行严密的组织,而没有以借着军事目的为幌子进行更好的办法。
这几天开始,原本颁发各种生活物资的地方,帝**队已经摆出了桌子,开始了‘征兵’,虽然只是后勤辎重兵的编制,但这依然能吸引西城大批的人家里的壮劳力应征,比起给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心商人当苦力,他们宁可去军队里卖命,帝国的军功制度还在,就算是后勤辎重兵,打了胜仗,照样有犒劳和奖赏,只是不比作战的士兵罢了。
暖和的大帐里,郭虎禅翻阅着已经登记造册的征兵名单,长安城里人口最多的地方是西城,占了过半的人口,如果说长安城繁华举世无双,那是建立在西城近五十万穷人的血汗之上,和所谓的帝国强盛以及荣耀完全没有关系。
不过让郭虎禅庆幸的是,这些人依然相信帝国,比起那些脑满肠féi,为富不仁的大多数商人来说,他们更加在乎自己的国家。
孟子曾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郭虎禅很讨厌这句话,不管对这句话如何注解,都不能掩饰掉其中的软弱和妥协,郭虎禅所知道的后世历史中,北宋王安石变法,上面说动了宋神宗一个人,下面有利于全体百姓,可是在朝的士大夫集团反对他,大臣文彦博向宋神宗曾说过一句话,他说皇上你是同士大夫治天下,不是同百姓治天下。
这话说得一针见血。中国古代社会的理想政治是圣明天子决策,清官贤臣施政。但实际情况是,官僚集团才是政权的实体。改朝换代,被打倒的是皇帝的一家一姓,可是那些官僚集团摇身一变,就成了新朝的显贵,明末那些东林党便是最好的例子。
自古以来,清官能吏治国则国兴,贪官污吏治国则国危,再好的英明决策也挡不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所以兴利者必先除弊,不整治吏治而能厉行政治经济革新者,历史上从来没有过。
官僚集团中,任何一两个人的觉悟,都没有用,即使贵为天子,也不能因为一人,而对抗整个官僚集团的利益。
郭虎禅感谢自己那位曾祖太祖皇帝,他在位的时候,从帝国建国之初就压制了官僚集团,扩大了士这个阶层,将mén和军人世家的产生,以及自成体系的帝**队,使得帝国的权力得以处在微妙的平衡,即便文皇帝用了二十年的功夫,一点一点地打破这种平衡,让官僚集团重新崛起,但是好在一切都还没有到难以挽回的地步。
只要军队在手,只要太学在手,郭虎禅最坏的打算也就是对整个官僚集团来次大清洗,如果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的话,他不会吝啬。
不过目前看起来廷尉府做得还不错,而且二十年不到的时间,还没让整个官僚集团烂到根子里去。
放下手中的名册,郭虎禅看向了李林甫,他马上就要回洛阳去,在走之前,有些事情却是需要提前做好,帝国的行政体系很有效率,只要不人浮于事就行,如今长安城里实际上各个官署衙mén都是处于瘫痪状态中,廷尉府那边虽然人抓得差不多,但是想要在冬天之后恢复过来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郭虎禅决定提前进行关中水利工程。
“陛下,目前关中水利其实还不到需要大修的地步。”李林甫犹豫了一下后说道,在他看来皇城的重建工程更重要,洛阳作为临时xìng的帝都若是时间太长,也不一定是件好事情。
“皇城重建,可以先修缮长乐宫,至于未央宫,先放在一边。”郭虎禅沉声道,他住不住皇宫都无所谓,重建未央宫在那些大臣眼里或许看得很重,可他却丝毫不觉得那有什么可急的。
“关中水利工程一旦开工,就能从长安城里分流大批人口,同时以军队编组,到时分段之后,便可以向他们宣传前往边地落户的好处,你明白朕的意思了么?”郭虎禅朝李林甫说道,只要把这件事解决掉,接下来只要从太学和地方甄选合格的士子和官吏委以重任,帝国就能回到正轨上来,接下来他所需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让帝国彻底变成一台战争机器,这些年里帝国膨胀的人口需要通过战争来宣泄其所蕴藏的力量。
“陛下之意,臣明白了。”李林甫这时才明白皇帝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不可谓不高明,尤其是现在行事,根本无人得以反对。
“另外,工部的地位也需要提升一下,这一次正是一个机会,那个裴耀卿,朕会关照内阁擢升他为工部尚书,全权负责关中水利工程,长安城剩下的官吏,工部可以随意挑选。”郭虎禅朝要离去的李林甫又吩咐道,内阁和六部,内阁是决策机构,六部才是真正做事的,不过修文年以来,工部的地位一落千丈,是时候该纠正一下了,比起那些擅长勾心斗角的官僚,郭虎禅更喜欢像裴耀卿这种能做事的技术官僚。
“是,陛下。”李林甫没想到那个裴耀卿居然会一跃成为工部尚书,看起来以后那些更有经世致用的实际才干的官吏和士子要受到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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