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过,石梅就回来了。
她在质检科工作,工厂还在准备复工,质检科根本没事。只是在科长带领下,打扫了一下卫生,传达了一下上级精神,就各自放回家了。
回来的时候,她带回了一大兜菜。
“妈,怎么买这么多菜?有客人?”郭凡吃惊地看见,她菜兜里有一块五花肉,手里还提了四个胖胖的猪蹄。
从本体记忆中,他知道,由于工厂效益越来越差,没有事做,工人们已经有半年多没有领过工资了,家里荤食渐少,就更别提这肥肥滚滚的猪蹄了。
“厂里说了,等银行贷款下来,先给大家补发三个月工资!家里好几个月没吃什么好东西了,今天改善一下伙食!”石梅眉眼间都带着笑,戴上围裙,钻进了厨房。
一阵香味从窗外飘进来。
这香味很是浓郁,似乎不是从自家厨房里飘出来的。
郭凡好奇地打开房门,筒子楼道里,肉香扑鼻,而且还有着阵阵笑声。楼下经常吵架的两家,正在边聊天,边炒菜。
“刘姐,今天你们家吃回锅肉啊!”
“是啊,我们家小二天天吵着要吃回锅肉,以前舍不得。这不复工了么,说什么也要做一顿好的。小丽,你们家今天吃什么?”
“我们家那口子就喜欢喝几杯,我准备给他卤个猪耳朵下酒。”
“卤猪耳朵啊,调料有没有?我家还有些茴香、八角,要不你拿点去?”
郭凡轻轻关上门,走到阳台上。
家属区里,他看到的人,不管大人小孩,一个个笑容满面,到处欢声笑语,往日的愁容,一扫而光。
走过的主妇,大多提着一袋袋的肉、菜,随便两个人迎面遇到,都会笑着打招呼,驻足聊上两句。距离远,听不清她们聊的是什么,但看她们眉开眼笑、指手画脚的动作,就知道她们聊的都是开心的话题。
整个国光厂,从厂区到家属区,都喜气洋洋。
这,就是政策的威力!
国光厂的喜怒哀愁,又何尝不是千千万万国营厂干部职工的真实写照。
对于升斗小民来说,随便一个政策的微小变化,就可以给他们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可能是让他们感恩戴德,也可能将他们推入深渊。
反手为云,覆手为雨。
万民的悲欢离合,就在为政者的一念之间!
石梅做好了饭菜,但郭详东一直迟迟没有回来,饭菜热了又冷,冷了又热。等不下去的她,跑到厂区,发现厂部所有领导、技术科、生产科、销售科的人员都没有回家,礼堂里人声鼎沸,烟雾腾腾,会议开到晚六点,还没有一点要结束的样子。
“不等你爸了,我们先吃。”回到家,心痛儿子的石梅拿碗装好饭,率先夹了一筷子菜,示意他们先吃。
郭凡没有动筷子:“再等等吧,难得开心,全家人一起吃也热闹些。”
“你这孩子……”石梅有些感动,又有些欣慰。她放下筷子,回房间,出来拿了两颗奶糖,“先吃两块糖,垫垫肚子。”
“嗯。”郭凡剥开糖纸,将奶糖放入口中。
一股奶香在嘴里散开,可以看出,奶糖的用料十足,吃在嘴里,还真有些香甜。
他在沙发上翻出一份报纸,随意地翻开起来。
报纸上好看的新闻不多。
从政治风云变幻莫测时代走过来的新闻人,报道的内容多是大同小异。加上去年北京才发生了学生事件,各个报纸都小心谨慎,生怕触碰雷区。基本上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批判文章,以及去年东欧剧变的反思文。
看着这些文章,郭凡结合脑中模糊的记忆,对这个时代有了更为清晰地认识。
在他看来,像国光厂为代表的国营企业,之所以会迎来新生的机会,其实和当前的国际国内形势有着莫大联系。
东欧剧变,让高层警惕西方企图颠覆中国的阴谋。
与此遥相呼应,国内去年,也刚刚经历了一场席卷全国的风暴。
在这场风暴中,高层中,某些呼吁彻底倒向西方的人,出现了立场错误,从而被清洗,左派力量声势大涨。
与此同时,为了稳定国内形势,也必须要安抚广大人民群众。
作为国家经济支柱、稳定基石的,国光厂这样的国营企业,总数达亿计的干部职工,就是安抚对象,因而意外地获得了一次起死回生的机遇。
郭凡一字一字地看着报道,与脑海中的记忆相互印证,琢磨出许多隐藏在文字背后的含义。
当他看到,一篇关于上海发展的评论文,上面提到的,总理于四月视察上海,提出要加快浦东建设,设立浦东经济技术开发区,和享受经济特区待遇的讲话以后,他对自己的判断,更为肯定――国光厂的复兴,是一个机遇,也是一个巨大的危急!
西方颠覆中国之心,从未停歇。
人民渴望过上富裕的生活。
国际国内的大势,都迫使中国必须死中求活――在经济发展中,取得巨大成功。
如果国营企业,能够通过这一次国家全力支持,获得快速发展,重新焕发生机,那是最好。万一事实证明,国营企业存在的顽症无法克服,那么,国家必然,会毫不犹豫,展开一次大刀阔斧的全面改革。
改革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高层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中国获得快速发展,在经济、科技、军事领域,最快速度追赶世界先进水平,保卫国家安全!
所有不符合这一目的的,都将遭到毫不留情地修正、改革,乃至彻底抛弃!
哪怕代价再大!
时代大潮,无可改变!
郭凡放下报纸,眼睛望着窗外,视线穿透长空……
晚上八点过,郭详东回来了。
已经热过多次的菜,失去了最初的香味,唯有炖了几个小时的猪蹄,到了火候,入口即化。
饭桌上,郭详东说起开会的结果,眉飞色舞,兴奋异常。
“这次,银行划去了厂里历年积累的欠款,全部作为坏账处理。还同意发放新的贷款,初步同意给予三百万贷款。
这下,厂里算是起死回生了!
不过,王书记传达机电工业厅的精神,我们军工厂,要想发展,必须军转民,自谋出路,走民用品生产的路子。
会上,所有人都很有信心。
我们是军工老厂,要设备有设备,有技术有技术,要人有人。只要有上级精神,给予经费支持,我们开拓思路,工厂一定会走出困境,获得新的发展机会。”
石梅满面笑容,连连点头。
军工企业职工有骄傲的本钱,作为军工企业,拥有最有才华的人才,国内最先进、最全的设备,之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有了资金,别说走出困境,就是一飞冲天,也不是难事。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每个人都坚信不疑。
郭凡默默地吃着菜。
“会上讨论了厂里准备投产的项目,各种电子产品都列了出来:电视机、自行车、洗衣机、录音机、音响功放、录像机……,市面上找得到的产品,我们都列了一个单子。
其中像自行车这类,我们本来就不熟悉,也没有技术力量的产品,最先被否决。
本来我提了一个CD唱机,这是新产品,技术要求高,市场上也热销,价格高。可惜CD机需要的激光头、机架,我们都没法生产,关键部件,可能要进口,这肯定得不到上级的批准。
录像机也存在这个问题,走带机构所需要的伺服系统、磁鼓要求很高,技术难度不是短时间可以克服的。
说到短平快产品,会上最后决定了上彩色电视机、录音机这两个项目。”
郭凡舀了勺汤,插嘴道:“听说长虹厂,也在上电视机项目。”
郭详东笑道,“这个我们当然知道。不过全国十亿人,电视机市场这么大,不是长虹一家能吃得下的,多我们一家,也不算多。
其实,电视机只能算是短期项目,厂里将重点,还是集中在录音机项目上。
录音机市场大,涉及到地走带机构、磁头技术,比录像机简单,又能让我们熟悉相关技术,为以后生产录像机提供技术储备,是一个很好的锲入点。
而且,录音机的周边产品丰富,音箱、功放,还有现在流行的随身听,总之,这是一个应用广泛,具有发展潜力的项目。”
录像机其实是个夕阳产业,郭凡很想说。
研发CD机,才更有前途,无论是以后发展随身CD机,还是更高级的VCD、DVD,都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郭凡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样预言似的话,说出来并不会有任何意义。再说了,就算他说服了父亲,以他一个技术人员的身份,又如何能左右厂领导的决策。
他没有说,还有一个原因,是不看好国光厂经营市场的能力。
能够生产出什么产品,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何经营一个市场。就像万燕,最先研制出VCD,可又怎么样,得利的,却是后来者。
记忆中,国营企业凭借丰厚的技术储备,初期的确研制出不少符合时代需求的产品,也在市场上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可是,习惯了计划经济的供销体制,国营企业对内管理陈旧,对外市场开拓不力,应变速度缓慢。
尤其致命的,是对销售回款的盲目乐观。
从计划经济时代过来的国营企业,压根就不相信,会有企业会破产,也不相信,会有欠账无法回收。所有的企业,都不习惯现金往来、也没有足够的现金支付能力,相互欠账。原材料厂家、生产厂家、销售方、客户之间,烂账成堆。
没有一家,拥有健康的财务状况。
郭凡的记忆越发清晰。
他记得,在九三四年,由于经济快速发展,造成严重通货膨胀。国家运用金融手段,抑制通货:紧缩银根、收回贷款。
只此一下,就把几乎所有的国营企业,逼上了绝路――几乎所有的国营企业,都拖了一屁股三角债,现金流极度短缺,甚至达到了无法购买原材料开工的地步,全靠银行贷款支撑。
银根一抽,立即爆发多米诺骨牌效应,无数国营厂矿因无钱购买原料,停工。工人再次无事可做,厂区门可罗雀。
恶性循环的结果,是国内企业,陷入极度萧条,缓慢失血,一步步走向死亡。
或许,这就是后来,国家之所以全面放手,任由大批国营企业破产,进而提出“国退民进”的根本原因吧。
如果我有钱,研发VCD倒是一个很好的思路。
郭凡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
难,很难!
VCD虽然是激光视频,但依然是录像带画质。说穿了,它只是DVD出现之前的一款替代产品。欧洲富裕,早已普及了录像机,VCD几乎没有什么市场。
也只有在国内,录像机还没有大量普及的时候,VCD才有一席之地。
可以说,是时代造就了VCD的辉煌。
国光厂开拓不了市场,他郭凡,又有什么本事,可以在国内打出一片江山?还有片源问题如何解决?
就如录像机格式之争,小二分之一录像机,明明各方面技术,超越VHS,由于没有片商支持,以索尼如此大一个公司,都只有含泪承认投资失败,退出市场。他即便研制出VCD,又怎么获得电影商支持,提供片源库?
这不是他玩得转的,起码不是他现在玩得转的。
具体生存在这个时代,亲眼看着一件件小事,预示着历史的未来走向,郭凡感觉自己,既像是历史参与者,又像是历史的旁观者。
作为重生者,他知道未来。
但作为一个亲历者,结合着记忆,与眼前发生的各种迹象,相互印证,他才恍然,历史为何会具有必然性!
历史,或许存在着某些偶然。
但偶然毕竟是特例,必然性才是决定因素,它是由亿万参与者的内心渴求、社会现实、经济规律所决定,很难发生决定性改变的必然历程。
那么,作为重生者的郭凡,又该如何,在这个必然性历史阶段,泛起偶然性的浪花呢?
或者,是随波逐流?
郭凡在心底,艰难地对比,以做出抉择。
吃过饭,石梅收拾碗菜,在厨房里洗碗,郭详东也跟了过去。厨房里传来碗筷哗啦的声响,还夹杂着两人低低的交谈,郭凡隐约听到,父母模糊的交谈中,好像提到他的名字。
是在说他的事?
过了几分钟,两人从厨房出来,两人对了一下眼神,在狭小的客厅坐下,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郭凡挑了一下眉毛,静静地望着父母。
“小凡,爸爸妈妈有些话,想要和你谈谈。”作为一家之主,郭详东首先说道。
“关于你的毕业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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