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可琴也站住了脚,侧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郭凡脑子里转了几个念头,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很抱歉这次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由你来发表这份重要的文件。你知道的,我是理工科毕业,文字水平过得去但理论水平不太好。像你今天这份发言稿,虽然我也给了你一些意见,可这样高水平的报告我写不出来,更达不到你这样的理论高度。
因此这份报告,本来就是你的成果,由你主持这个会议,是正确恰当的!
另一方面,我是一个习惯于做事的人,也知道官场的事很复杂,涉及到原则性的东西非白即黑,我不擅长应付,也没有精力来应付。
我承认今天这个会议应该由我自己来的,让你上台主讲……”
“好了好了!我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你干吗这么认真!”没等他说完,袁可琴就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我不愿意,你就是命令我来主持这次会议,我也不会接受。”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郭凡的神情有些尴尬。
“说了是我自愿了,你还?里?唆,像个老头子似的!”她好像对郭凡的回答很满意,特别开心,“既然你觉得有愧,那我就罚你请客好了。我听说双环公司家属区开了一家法国餐厅,味道很正宗,要不有空你带我去尝尝?反正你也是个有钱人!”
说完,便抿嘴笑了起来。
“没问题!等忙过这阵子,我请你吃法国大餐。”郭凡轻舒了一口气,爽快答应下来。
别的不说,就凭着袁可琴将高新区可能面临的压力一肩挑上,别说请一顿法国大餐,就是连请十天半个月,也是在所应该。
“还有西平小吃!”听到郭凡如此爽快地答应,袁可琴更加高兴了,又再加码,“益都市的小吃全国闻名,什么夫妻肺片、钟水饺、龙抄手,还有蛋烘糕、凉粉、酸辣粉……,还有还有珍珠圆子、玻璃烧麦……”
她开心地扳着手指,历数着益都市的各种本地小吃,兴奋不已。
郭凡看她高兴的表情不似作假,彻底松了一口气,笑道:“益都小吃的特色是麻辣,你吃得惯么?”
“你别小看我!我十岁的时候就跟着二舅到部队体验军旅生活,广东、山东、西平、湖南……,全国各地什么口味的菜没吃过,辣怕什么,不辣我还不吃呢!”袁可琴鼻孔哼了一声,头微微上扬,傲然说道。
“郭凡!”
两人正在说笑,郦惠从人群里钻了出来,笑容中带着一丝紧张。
此时正是盛夏,她穿着一件无袖的白色碎花雪纺短裙,白皙的手脚显得身材柔弱芊细。没有经过化妆的脸看起来清秀淡雅,刘海齐眉,一头长发色泽油黑,看着就如同一个可爱的邻家女孩,站在几步远,看郭凡和袁可琴谈话,想过来又不敢的样子。
郭凡好笑地走过去,伸出手在她头上轻揉了一下:“站在这里干什么,干吗不过来?”
“我怕影响你们谈话……”郦惠不好意思地吐了吐娇小的舌头,埋着头,轻轻地说道,“郭凡,今天已经这么晚了,要不改天再去你家吧。”
袁可琴的笑容有些勉强:“你们,你们……”
“我们俩其实是男女朋友关系,今天说好要一起去我家。”郭凡大大方方介绍道,转头对郦惠道,“那怎么行!说好了今天过去的,我爸我妈都在家里等着,总不能让他们白等吧。晚点有什么关系,大不了吃过饭我再开车送你回去好了。”
“是这样的啊……”袁可琴的眼神在瞬间有些黯然,随即便恢复常态,笑道,“早知道我就不搭你的车了,还耽误你们时间。”
“没关系的,我也是第一次去郭凡家,在路上还要买些送给两老的礼物。不如就一起走好了。”郦惠柔声道。
“你也是第一次去他家啊?”袁可琴眼珠一转,娇笑道,“未来媳妇上门,那郭凡家今天的菜肯定很丰盛,干脆我也跟着过去打个秋风好了。我回去也是一个人,天天吃饭店的菜也吃腻了,正想尝尝益都市的家常菜,看看是不是像书上说得那么好吃。”
“好啊好啊,那你路上正好帮我参考一下,该买些什么东西,这方面你一定很拿手!”郭凡感觉不妥,但还没等他婉言拒绝,郦惠就开心地叫起来,主动上前挽住了袁可琴的手,和她商量该买些什么东西送给郭凡父母。
郭凡无奈,只能任由袁可琴跟着上了车。
袁可琴很健谈,而且见多识广,口才极好,才和郦惠说了一会儿话,两人就好得像亲姐妹一样。最开始为了表示礼貌,郦惠还特意坐到后座,和袁可琴商量待会儿该买些什么。没多久,后座就听到两人嘻嘻哈哈的笑声,不过主要是袁可琴在说。郦惠说得少,即便有些发言,也是赞叹性的:“哇,这里你也去过啊!”“你去过的地方真多!”“好羡慕你哦!”
会议七点过才结束,在路上为了买第一次上门的礼物,又绕路去了一趟市百货大楼。郦惠在袁可琴的带领下,在商场里逛了足有一个小时,这样看看,那样挑挑,把郭凡走的人都快虚脱了,连续催促了几遍才买了一些老年人的营养品、水果,给郭凡的父亲买了几条好烟,给郭凡的母亲买了几件衣服,才从商场出来。
“你们女人逛街,真的是……”郭凡无语地摇摇头,先把买的东西放后备箱里,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揉揉酸软的脚,实在是没有语言。
郦惠显得很不好意思,袁可琴却在后座上吃吃地笑,似乎看到他吃瘪感到很高兴的样子。
郭凡一行人回到国光厂宿舍,已经是晚上九点过一刻,天早就黑尽了。
他们出发、上商场买东西的时候都给家里打过了电话,三人提着东西上楼,刚到家门口,听到脚步声的郭详东就打开了房门。
看见跟在郭凡身后有两个女孩子,郭详东惊讶了。
这小子,明明说好把女朋友带回家让父母看看,怎么一带带两个!他借着过道上昏黄的灯光,看见两个女孩子一个清秀一个明艳,一个神色娇羞一个大方活泼,结合郭凡平时说起郦惠的种种言行,顿时心中有了数。
“这就是郦惠吧?”他看着郦惠,和蔼地问道。
“伯父好!”郦惠羞涩道。
“伯父好!我是郭凡单位的同事,也是郦惠的朋友。听说今天郦惠上门相亲,我是来蹭饭吃的!”边上袁可琴冒出来,唧唧咋咋说道。
“哈哈!欢迎欢迎!我家别的没有,饭菜管够!”郭详东大笑着,正准备把人都迎进屋去。石梅听到说话声,丢下电视,从里屋跑了出来,看到两个女孩子也是一阵迷糊,不知道哪一个才是自己未来的儿媳妇。
郭详东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是咱们儿子的女朋友。另外那个高个、北京口音的,肯定就是儿子说过,才从中央下来的那个女处长!她多半是听说郦惠要到咱家来,赶来凑热闹的。”
他说归说,心里却有些疑惑。
没听郭凡说起过,这个北京女孩和郦惠是好朋友啊。
“伯母好!”郦惠被石梅笑容满面地盯着,不好意思地说道。
“好!好!真是一个俊俏的小姑娘!”石梅看着她,脸上堆满了笑容,心里满是喜欢,拉着她手上看下看笑得合不拢嘴。
“妈,我们进去吧,都挤在门口干什么?”郭凡见郦惠被老妈看得越来越不好意思,连忙出声打圆场道。
“对!对!进去说,进去再说!”郭详东在一旁也在仔细端详郦惠,对这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充满了喜欢,也看出了对方的羞涩,连忙应和儿子的提议。
一群人进到屋里,袁可琴看到郭凡家狭小的客厅吃了一惊:“郭凡,你不是很有钱吗?怎么还住在这么小的房间里。”
“呵呵”郭凡一家都笑了起来。
“人老了,对于物质要求也就不那么高了,还是老房子住着舒坦些。别看屋子小,可当年我和郭凡他妈结婚时分到这套房子的时候,可是激动得不行。住久了,对这里也生出了感情。你看这个沙发后背,还是当年郭凡小的时候顽皮撕破的,还有那个角落那刻了一个小人,那是郭凡四岁的时候,用刀子刻的……,还有我和郭凡妈住的房间顶上,是郭凡十岁时为我们挂蚊帐亲手钉的膨胀螺钉……,这里所有的地方,都留着我和郭凡妈生活的印记,还有郭凡从小到大,成长期间一点一滴的痕迹,我们舍不得搬走啊……”郭详东一处一处,说着老房子留下的的记忆,言谈中充满了感情。
石梅仿佛也想起了当初和老伴一步一步走来的点点滴滴,看着郭详东的眼神中,充满了丝丝柔情,泪光涌动。
“妈!我会陪着你们住在这里的。”郭凡轻轻地搂住老妈的肩头。
“傻孩子!”石梅擦了擦眼角,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慈祥道,“我和你爸是留恋这里,可你如今也长大了,以后还要成家,怎么可能和我们老两口挤在这么小的地方。”
“是啊是啊!还是分开住的好,我和你妈就住在这里,左邻右舍的都是熟人,也好有个照应。你呢就和郦惠住到新买的房子里,也免得天天在一起磕磕绊绊。听人家说,这是避免婆媳矛盾最好的办法,说这是距离产生美。”郭详东连连点头,认真地说道。
他这样直白的话,把郦惠羞红了脸,头死死地埋在胸口不敢抬起来。
袁可琴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你这老头子说什么呢,就婆媳矛盾了!”石梅虽然也是一样的想法,却看出郦惠的羞涩,出言解围,很自然道“郦惠,来厨房帮我做菜。你们这么晚才回来,我菜准备好了也不敢炒,一直等着你们,你来搭把手。”
“嗯!”郦惠很听话地放下手中东西,就跟着石梅到厨房去帮忙,顺便两人私下联络一下感情。
袁可琴没被叫去帮忙,似乎有些失落,不过随即又振作起来。
厨房里有石梅和郦惠忙,他们三人就在沙发上落座,随便闲聊起来。
“伯父,我听说您们国光电子管厂最近的资金周转出了些问题,好像流动资金不足,给经营造成了困难。你们去找银行贷款,可银行却不贷,是有这回事么?”袁可琴问道。
“什么?厂子又出现经营困难了?”郭凡一惊。
他从来没听爸妈说起过厂子又出现了经营困难,在他印象中,国光厂的彩电销售很火爆,供不应求,彩电刚从生产线上下来,就被堵在库房门口的商家给抢走了。这么火爆的销售行情,怎么可能出现资金困难呢。
更何况,国光厂的双卡录音机走带机构也试制成功了,眼看又有一个新产品问世,怎么看也是一飞冲天的架势。
他绝对不相信国光厂能在这么好的销售形势下,还出现经营困难。
这太荒谬了!
可他看郭详东一脸尴尬,这是似乎还是真的,他就更不明白了。
“爸,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也说不好。我是管技术的,除了设计研制、画图,就是下车间处理具体的技术问题,对于经营上的东西我也不太懂。不过听厂部的人说,咱们的彩电虽然销得很好,但回款很不理想。好像因为是代销,百货大楼只付百分之三十的预付款,说好了销售以后,每半年结一次帐。可百货大楼的经营也不好,他们销售的商品,很多都是单位集体购买,对方也是拖着他们的货款不付。
百货大楼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拆东墙补西墙,那咱们的销售款去补他们的缺口。这个事,市里也知道,是商业局还特意给厂里打了招呼,说百货大楼也是没办法,被拖欠的货款太多了。如果把钱都给咱们厂,百货大楼就只有破产。
结果款回不来,厂子的生产就出现了问题,购买原材料、机器设备、职工的工资奖金这是不能拖的。
偏偏又赶上录音机试研制成功,要全面铺开购买设备也需要钱。
厂部现在急得直掉头发,书记厂长都给销售科下了死命令,让销售科的人全部散出去,帮助百货大楼收账。”
郭凡呆住了。
他没想到国光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闯出一条路,才刚刚起死回生,又被三角债拖得陷入了生存危机。
国光厂在刚刚开始彩电生产,初步取得成功的时候,他就估计到了可能会因为三角债问题,拖累工厂。可也没想到,仅仅一年时间,国光厂就已经被三角债拖累到了生产都快要停顿的地步,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啊!
“郭凡,我之前就对你说过,国内的经济问题,经济体制只是一方面,你搞信息平台紧密联系供需双方也只是解决了供需联系的技术手段。如何解决三角债问题才是保证经济健康有序发展重中之重!这个问题不解决,即便再怎么实行市场经济,也是治标不治本。”袁可琴倒是很冷静,像平时工作一样,掏出了一个小本子将郭详东说的内容都记了下来。
郭凡一脸铁青。
他这个时候没心思和袁可琴讨论工作。
是,国光厂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作为一个从计划经济体制下成功转型,主动适应市场经济的成功例证,又因为困扰全国的三角债务,重新沦落到流动资金短缺,生产链条断裂的活生生的例子,值得政府部门、尤其是经济管理部门好好的深思,总结其中经验教训,足以写出一篇厚厚的经济论文。
可他此刻根本就没有心思。
国光厂是郭详东、石梅工作的地方,他们在这个厂工作了几十年,他们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这个厂,他们对这个厂饱含深情。郭凡也是一样,左邻右舍,工厂里的职工,大多数都是他从小到大,关心他的叔叔伯伯,年轻的工人也是当初小时候一起玩耍的伙伴。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厂,又一次被击垮。
“贷款呢?银行为什么不肯贷款?”他不死心地追问道。
“我们当初开工就是找银行贷的款,其间又向银行贷了两次,总共从银行手里贷了一千二百万。后来陆陆续续还了有两百多万。这次去找银行贷款,银行方面说上面现在下了新政策,原有贷款不结清,不能再发放新的贷款。问题是如果我们有钱还贷,那还找银行干什么?银行这不是在把我们往绝路上逼么?”郭详东很不理解银行的做法。
“不能这么说……”
郭凡的脑子现在很乱,他想了想说道:“国家最开始鼓励银行贷款,本来是希望通过银行给企业提供启动资金,然后就靠企业自身造血机能,实现良性循环。
可是这一年来,能够成功转型的企业寥寥无几,绝大多数企业拿到了银行贷款,要么转型失败,要么就是把钱挥霍一空,真正用到实处的没有几个。
现在我估计银行的账上也没有多少钱了,所以迫使银行也只能紧缩银根。只有从企业手中追讨到贷款,他们才有钱发放新的贷款……”
“你还忘了物价因素!”袁可琴在他身边提醒道,“我给你提个醒,从今年初到七月底,全国的物价上涨了百分之三十以上,已经达到了严重通货膨胀的程度。国家为了抑制物价,也必须实行银根紧缩政策,否则将酿成严重后果。实际上据我所知,这才是最近银根紧缩的主要原因!”
“通货膨胀这么高!”郭凡吓了一跳。
“百分之三十这是全国平均水平,西平这里略低一些,也达到了百分之二十六。我们高新区又不是特例,同样存在着高额通货膨胀。
只不过你当初力主推出的粮油蔬菜公司,解决了平价粮油供应,高新区群众基本生活能够得到保证。虽然其他物价高一些,大家也只是抱怨几句,最多是原来要买的东西现在不买了,生活还是能够保障的。
所以高新区看上去才这么平静,实际上中央已经为高物价急白了头。
现在是要么抑制通货膨胀,要么就继续印钱保证企业开工,中央也是被逼得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不抑制通货膨胀,基本生活物资价格越来越高,人民吃不饱饭,国家就有出现动乱的可能性,非常危险。抑制,那可采用的手段,就是提高存款准备金,提高银行存款利率,紧缩银行贷款,把流入社会的钱总量减少。
可这么一来,银行就是必要减少给企业的贷款。现在三角债问题这么严重,银行贷款一紧缩,绝大多数企业都出现了严重的经营问题,这可不仅仅是你爸他们国光厂一家,而是全国范围内的企业都出现了流动资金短缺,生产链断裂的普遍现象。
这个问题同样紧迫。
一旦银根紧缩时间拖得稍长,企业大批倒闭的现象也会随之出现!
可以说,现在国内经济形势之严峻,已经达到了危机的地步。目前中央面临的是一个两难的抉择:牺牲企业还是牺牲老百姓!
牺牲企业,在短时间内可以平抑物价,让老百姓手中的钱不至于贬值。但从长远来看,企业都倒了,老百姓同样要受此之难,难以逃过一劫。
牺牲老百姓……,呵,这话谁都不敢说!谁说谁就是反革命!
所以,现在从中央到省上,再到市里,大家都对以后的形式演变看得一清二楚,可没有人能力挽狂澜。大家都眼睁睁看着,看着企业因为银根紧缩而一个个倒闭,又看着企业倒闭后大量的职工流落街头,却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这等于是饮鸩止渴,可即便如此,这杯鸩酒中央还是只能捏着鼻子喝下去。一边是马上死,一边是缓慢死,但至少缓慢死还能拖些时间,说不定还会出现变数。如果不紧缩银根,那被逼得活不下去的老百姓,第一时间就会起来造反。
你看着吧,再有两三年时间,这个国家可能就会大变天了!”
袁可琴合上笔记本,一脸麻木地说着,仿佛已经是哀莫大于心死,对于国家未来已经彻底绝望的神情。
郭详东父子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就连在厨房忙活的石梅、郦惠都没了声音,显然也是被她如此可怕的预言,给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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