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新疆好地方哎,天山南北好牧场……”优美的旋律打动着这一代人。让吴文化引以为豪的,是他参加了这曲新疆颂歌的大合唱。两百多号从全疆各地抽调来的文工团员,在伊犁霍尔果斯草原的旷野上排开,一起录制恢宏优美的《边疆战士大合唱》。作曲家振臂指挥着,还不时点拨着吴文化他们唱出对新疆的真情,发挥出最佳的艺术水准。他对吴文化他们说,采风就要深入连队,深入到民族兄弟的毡房,可不能自拉自唱、闭门造车。
从霍尔果斯草原回来,上级的指示也下来了,团宣传队要走进驻地周围的村庄、牧场,向各民族同胞宣传党的政策,向他们学习民间乐器、音乐艺术、语言文化;要深入屯垦戍边的第一线,用革命歌声鼓舞官兵们战天斗地、建设新疆。
除了必要的练习和排练,骑兵团宣传队的大部分同志平日都分散在各个连队,是普通的男女战士,有任务时才集中在一块。吴文化组织宣传队深入基层,并留心搜集各地军垦战士们自编自创的歌谣、顺口溜,给大家朗诵:“谁言大漠不荒凉,地窝房,没门窗;一日三餐,玉米间高粱。一阵号声天未晓,寻火种,去烧荒。最难夜夜梦家乡,想爹娘,泪汪汪;遥对天山,默默祝安康。既是此身许塞外,宜红柳,似白杨。”
战士们的心被打动了,姑娘的心被感动了。作为政委的解悄然看在眼里,对吴文化增添了很多好感和敬意。这个曾留洋学西方古典音乐的文艺青年,刚来时成天念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还有罗密欧朱丽叶这些连篇的洋名洋话。现在能一头扎入民族文化艺术的海洋,又与那些身经百战的战士们一样挥起坎土曼,一样钻进“地窝子”。大家当初都小觑了吴文化啊。
文质彬彬的吴文化始终像点燃了的一团火,带领着宣传队员们投入到火热的生活中。维族的热瓦甫,哈萨克的冬不拉,蒙古族的马头琴,他都虚心地向各族兄弟一一求教,就像当初他向那位塔吉克同胞学鹰笛。他觉得自己不单在学一种民族乐器,不单在学一种民族文化,他是在读懂一个民族的心灵,一个民族的精神。新疆,是各民族的大家庭,大家团结如一,共同建设着这个美好的家园。吴文化抱着这样的信念,带着宣传队奔波在伊犁河谷广大区域。
在哈萨克族,哈里巴依是一位有着传奇色彩的民族音乐家,称得上“新疆民族音乐的活字典”。吴文化很早以前就听说过他,在这次深入基层,深入民族兄弟毡房活动中,吴文化意外得知,哈里巴依大叔就住在伊犁河谷,离骑兵团驻地不远的地方。
吴文化非常激动,立即前往哈里巴依家。没想到哈里巴依住着一顶很破很旧的毡房。它坐落在伊犁河边一片空旷的草甸上,门很小,毡房门外挂有用芨芨草编织的夹有一层花毡的旧门帘。不远处的羊圈门口停放着一辆六根棍马车,可能放置很久没用过了,上面落满了灰尘。毡房的门关着,听得见里边有些动静。吴文化敲门,很久,大叔并没让他进去,吴文化决心耐心等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晚霞映红了草甸。
这时,远处传来赶羊的吆喝声和羊群的叫声。不一会儿,一位十几岁的少年赶着羊群回来,熟练地赶羊进圈。只见他头上戴翻边帽,身上穿高领衬衣,上绣花边,衬衣外套坎肩,坎肩上穿短衣,宽大结实的裤子,扎一条牛皮制成的腰带,腰带右侧佩有刀鞘,内插腰刀。磨得发亮的长筒靴子长及膝盖。他的衣着较旧却很整洁,年龄不大眉宇间却透出一股英气。吴文化有点奇怪,这个身穿哈萨克传统服装的少年,仔细端详,怎么像是一个汉族孩子?嘈杂声过后,羊都进了羊圈,少年关上羊圈的门,转身要进毡房。
吴文化赶紧上前问,“加克斯马斯孜(哈萨克语,你好),这是哈里巴依大叔家吗?”少年看了吴文化一眼,并没有回答。
“哈里巴依大叔在家吗?”少年再次看了看吴文化,仍没有回答。吴文化想,也许这个少年听不懂汉语吧。
天渐渐黑了下来,吴文化只好回团部。但哈里巴依大叔成为他的牵挂,怎样才能见到哈里巴依大叔呢?吴文化沉思。
一个多云的午后,吴文化又一次来到了哈里巴依大叔的毡房外。在离毡房不远的地方,吴文化坐在草地上,拿出冬不拉。午后的伊犁河谷,微风徐徐,高高的天空,朵朵白云悠闲地向南飘去,地上白云们的影子抚慰着河谷,波光粼粼的伊犁河蜿蜒远去,河岸边的草甸上蟋蟀们竞相鸣唱。此时,一曲悦耳的乐曲从吴文化的冬不拉声中传出,悠扬而高昂,仿佛数只雄鹰在山谷上空盘旋。冬不拉,是哈萨克新疆民族的骄傲。在天山南北,冬不拉文化源远流长、奔腾不息,它已成为新疆各民族的灵魂所在、力量之源。
弹拨的冬不拉,余音绕河谷久久不绝。
这时,吴文化注意到毡房内有了响动,他走近毡房,“加克斯马斯孜,哈里巴依大叔在家吗?”
“进来吧!”毡房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看来是吴文化的冬不拉乐曲打动了大叔。
一进毡房,眼前的一切,让吴文化惊呆了,哈里巴依大叔双腿平伸着坐靠在床上,饱经沧桑的脸,皱纹像是用刀雕刻上去的一样。床的里面,还躺着一位大妈。应该是库尔佩娜依大妈了,库尔佩娜依年轻时可是一位美丽的舞蹈艺术家。看来,相濡以沫的老两口都病了,下不了床,大妈的病似乎更重些。破旧的毡房内,除了几件简单的家具外,别无他物了。吴文化心底里一阵阵心酸,眼睛湿润了,他向两位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让泪水不为人知地自由地落了下来,便轻轻地退出了毡房。
吴文化立即赶回团部,直接向解政委汇报。解悄然和徐祖雄商量后,带着团里的医生随吴文化赶到哈里巴依大叔家。哈里巴依大叔和库尔佩娜依大妈得的是严重的腿病,由于缺医少药,已经严重到久卧不起,大叔大妈还患着其他一些老年病。医生诊疗的同时,解悄然和吴文化一道默契地收拾着毡房,洗被子,补帐篷,忙到天黑,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吴文化平日很少干这些活,现在与解政委一起干着显得特别上劲、顺手、开心。
解悄然又安排路华等几位女兵定期去哈里巴依大叔家帮助照料生活。两位老人非常高兴,只是小布鲁安却很少说话,每天一早按时赶着羊群去放羊,天快黑了才赶着羊群回来。女兵们和他聊天,他一问一答的也并不多话。
眼看,大叔大妈的身体一天一天好起来,团部医生又给老人送来两副拐杖。这一天,阳光明媚,趁布鲁安的羊儿还未赶去,吴文化、路华以及团里的医生一起,搀扶着大叔大妈下床,来到毡房外,坐在椅子上,两位老人不知有多久不曾走出毡房了。
和煦的阳光洒在老人的脸上,两张沧桑而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真诚的笑意。
吴文化拿来了冬不拉,递给哈里巴依,想让老人找回自己的力量。
“好久啦,不知道还行不行。”哈里巴依接过冬不拉,一边校音一边说着。
“布鲁安,给我们跳支舞吧!”路华建议道。因为路华已经知道了,库尔佩娜依曾潜心教过布鲁安舞蹈,说他跳得不错。
在大家的掌声中,布鲁安点头同意了。
哈里巴依大叔演奏了一曲他最拿手的乐曲《河谷之鹰》,他是那样的专注、自信,他的演奏充满激情,弹起冬不拉,哈里巴依脸上的皱纹都展开了,似乎他又回到了很久很久前的那个年代。
布鲁安的舞蹈更吸引人,他抖动双肩,张开双臂,像是骏马在茫茫草原上驰骋,像是雄鹰展翅在天空中自由翱翔,轻快有力的舞步刚健苍劲、潇洒优美。伊犁的雪山溪流、草长莺飞、悠长的历史、淳朴的人文似乎都在舞蹈中一一呈现。
雪岭云杉上站满了草原雕、苍鹰、金雕,在音乐声中,“呼”的一下,全飞翔起来,在空中盘旋。大家完全被这动人的旋律和优美的舞姿陶醉了,冬不拉,神奇的冬不拉,河谷之鹰,骄傲的河谷之鹰,一切都令人神往。特别是布鲁安,这舞跳的,无法与“羊倌”联系起来。
哈里巴依大叔和库尔佩娜依哪知道,布鲁安在放羊时,见苍鹰翱翔,总情不自禁地舞蹈着。
大家熟悉了,交流的话语也多了。布鲁安的传奇往事从两位哈萨克老人的口中娓娓道出,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动容。
布鲁安的原名叫陈实,父母都是共产党员,父亲在八路军驻新疆办事处工作,母亲在迪化一所学校任音乐老师,也是那时,结识了哈里巴依夫妇。当时哈里巴依已是很有名气的民族器乐家了,妻子库尔佩娜依又是出名的舞蹈家,陈实经常跟着母亲去他们家,善良的哈里巴依夫妇很快成了他们的好朋友。陈实的聪慧,哈里巴依夫妇十分喜欢,并认陈实为他俩的汉族干儿子。
1942年,新疆省边防督办盛世才背信弃义,投靠蒋介石,抓捕共产党人,陈实父母也在其中。在入狱前,母亲将幼小的陈实托付给哈里巴依夫妇。1943年9月27日深夜,陈潭秋、毛泽民以及陈实父母等一批共产党人被敌人秘密杀害。哈里巴依冒着生命的危险,带着陈实,逃离迪化,先逃到塔什库尔干,几年后又逃回伊犁老家,躲到一个最边远的村庄,并给陈实起了个“布鲁安”的新名字,一家人过起了隐居游牧的生活,相依为命。哈里巴依没有儿女,视布鲁安为己出。在两位哈萨克老人的精心照料和调教下,小布鲁安长得聪明可爱,十分听话。库尔佩娜依还把自己的全部舞蹈知识传授给他。长期的奔波,使哈里巴依夫妇的腿病越来越重,后来发展到不能下床。布鲁安成了小男子汉,承担起支撑全家生计的重任。他开始放羊、做饭,照顾两位老人,用他那稚嫩的肩膀勉力扛起这个家。
从不提条件的哈里巴依大叔向吴文化提了个条件,请骑兵团带走布鲁安,让他读书去,参加工作,大叔愿将哈萨克最古老的音乐传授给吴文化。
望着朴实、善良的大叔,吴文化点头答应,回去一定向领导汇报,让布鲁安读书、学习文化。他说:“大叔,您和大妈为我们共产党人,为我们汉族同胞做了这么了不起的一件事,布鲁安是革命的遗孤,也是咱哈萨克的骨肉,我们一定会帮助他茁壮成长,将来回报祖国,回报他的哈萨克父母。”
一听说让他去读书,布鲁安坚决不同意。他知道,两位老人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两位老人。“不,我不去读书,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孩子,去读书吧!你已经长大了。”大叔含着泪水说。
“不!”布鲁安很坚决。
“孩子,听话,你要去读书。现在我们身体好多了,这么多叔叔阿姨又经常来照应。我们不能耽误你,不能对不起你去世的父母啊!”哈里巴依大叔流泪了。库尔佩娜依大妈早已泣不成声。他们老两口又何尝不想把小布鲁安留在身边啊!
布鲁安上前抱住库尔佩娜依大妈。“你们都是我的父母,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们!”
吴文化、路华等人也被感动了,陪着他们一起掉眼泪,多伟大的哈萨克大叔啊!多懂事的可爱孩子啊!
团里的医生,每周都来给哈里巴依夫妇治疗,吴文化也经常向哈里巴依大叔学习音乐,由于大叔在塔什库尔干呆过许多年,对塔吉克族的民间音乐也研究很深,特别是“鹰笛”,大叔还有许多创新。《河谷之鹰》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创作的。哈里巴依一生爱音乐,音乐是他的全部。现在,这一切又传授给了吴文化。艺术的交融,也是文化的交融,民族的交融。伊犁河谷,见证着这一美好,这一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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