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团大大小小的事，让解悄然操心操劳，也让她感到生活的充实。路华的陪伴给了她许多安慰，特别是路华的进步，让她觉得在这革命的大熔炉里，路华真的长大了，对得起母亲一手把她拉扯大。最近路华有时会在她面前撒娇，有时，晚上还要挤到她房间来睡。大姑娘了，恋爱的姑娘才会这样，好事啊。解悄然为路华高兴，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会思家，会纠结，会揪心，山东老家的亲人们啊，你们此刻可好？！

这天通讯员跑来，递上一份她母亲来的电报，解悄然焦急地拆开，连电报纸也扯破了一个角。电文说宝宝想妈妈了，母亲想带宝宝来新疆。解悄然高兴坏了，立即叫住通讯兵，让他代着拍一份回电：“安排好家，盼速赶来。”

发了电报，解悄然就数着日子盼着母亲和宝宝过来。路华知道了，也无比地兴奋，忙进忙出地一齐为宝宝准备着要用的物品。

母亲来得却十分突然。那天气温出奇的寒冷，路华随宣传队下了连队，解悄然也去三营检查前阶段团里布置下去的学习任务，刚刚回到团部。一个战士引着她们祖孙俩过来，解悄然望见母亲的第一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起转来，因为战士们就在旁边，没敢流下来。小脚母亲愈加苍老了，白发像枯草，皱纹像刀刻，一刀一刀划痛着解悄然的心，她只叫了一声“娘”，泪还是刷刷地下来了，幸好是背对着战士们的。

母亲轻轻应了一声，把身边的宝宝拉向悄然，说：“快叫娘。”

面对陌生的妈妈，宝宝并没有投入解悄然展开的双臂，而是缩回到外婆的怀里，犹疑地望望浑身尘土的解悄然，又望望外婆，终于开口，用稚嫩的嗓音问道：“娘为什么不回来看宝宝？”

解悄然流着泪，“都怪娘，是娘不好！”她过去轻轻抱住宝宝，泪水滴淌在宝宝脸上。

母亲带着宝宝来，从见面那一刻，不祥之兆让悄然不敢追问，受伤的丈夫呢？谁在照顾着他？

入夜，解悄然的“干打垒”里，路途疲乏的宝宝早早睡了。屋里静得落一根针都很清晰，悄然望着母亲，母亲望着悄然，谁也没有说话，彼此的心思，母女俩似乎都明白，但捅破这层窗户纸，却很艰难，悄然心情愈加沉了下来，她太懂得自己的母亲了，可那样的事又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怎么能够是真的呢！

母亲似乎也在借助这样的静默，让悄然心里有所准备，她实在不忍心女儿突然承受那么大的重负，哪怕再推延一点也好。可再难过的坎，也得过啊。母亲终于从包袱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悄然。

“你丈夫是好样的，可上个月，他，他还是走了……”

母亲的话仿佛重击，解悄然蒙在那里，没有反应，半晌，泪才夺眶而出。虽然丈夫负重伤后她就早有不测的思想准备，但这个消息还是来得太突然。接电报后她思女心切，思母心切，也暗自希冀着丈夫的伤势有所好转，这样母亲才可能带着宝宝万里寻亲。结婚不久，丈夫就上了前线，宝宝出生后，从孟良崮战场上回来的丈夫成了躺在床上再也不能自理的重伤员，母亲那时还收养了几个革命的后代。在那个艰苦的战争年代，谁都能想象得出这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蒙山高，沂水长，解悄然没有拉下革命工作，更没有拉下为革命负伤的丈夫。

组织需要她把这批女兵带到新疆，她二话没说，告别了年迈的母亲，告别了年幼的宝宝，告别了卧床不起的丈夫，带着女兵跋山涉水一路艰辛，进了新疆，进了伊犁河谷。她没想到师党委要求她留下。一头是家人，一头是这批女兵们，哪头都放心不下。每次太阳升起，解悄然都挺着政委的英姿站在全团战士和女兵们面前，又用大姐的温情爱护着她们。多少夜晚，泪水往肚里流，即使是对路华，也不便倾诉，她不想让这个善良单纯的姑娘担心着急，总是对路华说家乡一切都好。事实上，母亲在信里也总是报喜不报忧，好让悄然安心屯垦戍边，让她安心带好这些女兵们。

可解悄然明白，母亲一定受了很多累，宝宝一定很需要她，丈夫一定很需要她。现在，丈夫匆匆离去，这让解悄然深感痛苦，甚至深感懊悔，懊悔自己没能意识到事态的严峻，没能抽空回一趟家乡，与亲爱的丈夫哪怕是见上最后的一面！

强忍着泪，解悄然打开信，那字她很熟悉，他俩青梅竹马，学堂里他就喜欢给她写字条，没有少挨教书先生的戒尺。

悄然：

真对不起！结婚后，我没有给你带来幸福，宝宝出世，我也没能力抱她一次……

我知道，死神已悄悄靠近了我，我感到生命很难出现奇迹。我坚持过，一直在坚持，但失败了。我不为自己人生后悔，为了新中国解放，我负伤了，伤得那么重，这是光荣。自豪的是，我拥有了你，拥有了人生的阳光、美丽。这几年，是你伴随着我在坚持，我很幸福。

带好宝宝，你不知她有多懂事、多想你。她的可爱，是我病中的最大安慰，生命的最大支撑。照顾好母亲，她是坚强的妈妈，值得尊重的妈妈，她承受了太多太多的责任，为了支持你的工作，她承受了一个伟大母亲能承受的一切。

还有你，悄然，我多希望能在你身边，为你分担，我是个革命军人，可是身体没允许我为你做什么。你去了新疆，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把这么多孩子交给你。她们比我重要，甚至比宝宝也重要，带好她们，建设好新疆。

别了，悄然。来世一定做一个合格的丈夫，让你幸福！

解悄然泪流如注，把信抱在胸前，蒙起被子失声痛哭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解悄然渐渐不再抽泣。她不能让母亲再为她操劳、揪心。悄然起身对母亲说，自己好受些了，出去透透气，并请母亲赶紧上床休息。母亲点点头，答应了。

解悄然走出“干打垒”，伊犁河发出潺潺的水声，她仰望起伊犁河谷上方的星空，无数星辰依然在天上闪烁着微微的星光。她知道最亮的那一颗，属于自己永远牵挂的丈夫。

几乎同时，鹰笛声又突然响起，那样的动听，似生命的美好、似星光的璀璨，回肠荡气。解悄然起初以为是一种幻听，但她很快明白这确实是吴文化吹响的，他一定一直守候在屋外，陪伴着她和她的家人。

吴文化确实一直远远地守候着。见悄然的母亲带着宝宝来骑兵团，他就似乎明白了什么，对于先前的穷追不舍，他有些内疚，因为他原本并不相信悄然在家乡真的有丈夫孩子，就算有也不过是封建包办婚姻的牺牲品，否则悄然不可能离开山东，不可能不将家眷接来新疆。不过，这次悄然的丈夫并未同行，似乎又燃起了吴文化心中的希望。吴文化的那种单恋，虽从不隐瞒地向悄然直接表白，却无任何鲁莽与强迫，吴文化就是吴文化，摆明态度，又保持风度，永远是做好事而不去添麻烦。这也是解悄然欣赏的，感叹的。

此刻回荡在夜空中的鹰笛曲，是吴文化最近这段时间潜心创作的，他想尝试读懂解悄然的心，这心就像星空一样美好，一样璀璨，一样深深地吸引着他，却也像星空一样成谜，让他始终无法破解。他把这首曲子，就起名叫《星空》。

吴文化没能读懂解悄然。他怎么也不会明白，悄然的牵挂，悄然的责任，悄然的守望，悄然早已属于心中的理想，属于那些可爱的女兵们。

吴文化啊，解悄然每一次都从笛声中读懂了吴文化。吴文化虽小自己好几岁，却不断追求着自己。面对这份单恋，解悄然曾经劝说过他，只是她不能对任何人说明白自己内心的那份隐情。现在，她已经永远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丈夫，望着星空，听着《星空》，在伊犁河谷温情的怀抱中她渐渐平静了下来，人要有家，家要有国，有国才有家，自古忠孝难两全，丈夫和她，都尽了一个革命军人应尽的职责，与那些倒在战场上的战友们比，他们已经幸运了很多。

解悄然进屋时，鹰笛没有停，笛声依然回响着，一遍又一遍。

她在门口停了很久，知道吴文化一定正默默地注视着她。悄然在心底里默默地对他说：“文化，别折磨自己了，你应该去寻找属于你自己的幸福。我早已是妻子和母亲了，是宝宝的妈，母亲的责任我要承担啊！还有那么多让我放心不下的孩子，她们需要我。”然后，果决地推门进去，关上了房门，把那笛声也关在了外面。

悄然的母亲静静躺在床上。把女婿的信交给悄然后，她就知道，女儿需要一个人安静地呆着。是啊，自己的丈夫走后，她收养了几个革命后代，把爱全部给了这些孩子。如今，悄然走的也是母亲的路啊。沂蒙老区的女人们，谁的肩上不挑着沉甸甸的重担，心里压着沉甸甸的磨难啊？牺牲了父母的，牺牲了丈夫的，牺牲了儿女的，更不用说牺牲了自己的，姐妹们都是这么扛过来的，都是这么扛过来的啊。

这一夜，悄然借着月光雪光，凝望着自己熟睡的宝宝，她想起一位大师的话，面对它，包容它，舍弃它，接受它。悄然坐到了天明。母亲则想起了亲手带大的另一个孩子，路华，她怎么样了？本想问问悄然，但悄然此刻的情形告诉她，今天什么也别问了，路华在这里一定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