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她打开衣衣襟的纽扣,翻出大红里子的袄,裸露出褶皱、困倦、长满了老年斑、破抹布一样的丑陋****,“你告诉奶奶,我还是一个女人吗?”嘴里哈着腐朽的臭气,一张枯黄的老脸凑了上来。
我惶骇地爬起来,三两下跳下炕,提溜着睡梦里刚刚颤栗过后黏湿的底裤,向门口奔去,背后,传来了她的淡笑声。
“跑什么?到哪儿去呀?……总归你是我的孙子,能跑哪里去?……”
后来那一晚,我是在小月家住下的。在普化这个人间天堂,我已经生活满了十几年,可这十几年生长的土地和家园里,却让我在这样一个夜晚,找不到一个可以留宿的地方、或者能让我留宿的人,不止留宿我的人,还有我的心。
那一晚,是小月用轻柔的手指轻轻挤掉了我脸上的“狼疮”。
“内热虚火,角质异化,只是青春痘引发的重度痤疮而已。”小月用手帕擦去那些挤出来的白色蠕虫状物质,弯嘴笑了。
仅仅只是一个痤疮而已!我不仅死不了,而且与我想象的狼斑、狼人之间也更任何一丝无关系。仅仅只是一个热血澎湃、荷尔蒙高涨、无知亢奋的年纪里,一个青春勃发而引出的痤疮而已!
我羞赧了双脸,我居然还存留着羞赧之心!这对我来讲,如浴火而重生。
一切都有爱了起来,小月抱着孩子在摇篮上轻哼,睫毛弯弯,漂亮极了。后来一切静止了下来,小月抱着孩子去李凯妈妈的房间。是木楼梯,她穿高跟鞋上楼的声音,嘁——嘁——嘁,可以想象那小羊皮的鞋子里,小脚轻盈。她是爱生活的人,即使如此境遇,却永远保持着该有的风姿,就连补在鞋口的补丁,都是精巧而可爱的,飞跃着一个女子的机智。
我躺在小月的帐帘内,能扫见她摆放整齐的拖鞋和洗得白净的擦脚巾,屋里散发着硫磺香皂和来苏水交替的味道,我嗅到了真正人间的滋味,这味道如此芬芳,让我恍若隔世。
在这隔世的声息里,我奶奶暗夜里那波颤喃喃的音调,在我背后渐渐裂帛,她留给我的惶骇,在这芬芳的气味里,很快挫骨扬灰了。
我已经清晰地感知到,我生命里最后一个亲人也在离我远去,而我却也要去追赶另一条河流,谁也抵挡不住。
……
3寻
若干年后,我终于回到了家乡。
月儿此刻已是我的妻子,我们同那些牧羊的村民,坐在这已经干涸的蓝河之上,听他们讲一些故事,这时迎面看见一个女人挑着担子颤巍巍地向我们走来。
“要买酒喝吗?五块钱一筒。”她问我,从挑筐里拿出来半尺来长的插了楔子的一截竹筒。
“这是什么酒?”
“苞谷酒。”
“也没什么稀奇。”
“不,稀奇,这苞谷酒是竹子味道的,不辣、不呛、还不涩,入口很绵的。”
她极力推介道。
“酿好后灌进正在生长的竹子中,半年后砍了竹子拿出来,直接喝。呶,就在对面。”她顺手一指。
“先生,你可以先尝,不好喝不要钱。噢,对了,还可以去竹林免费参观呢,天然的大酒窖,很了不得的。”
“竹林?是对面原来的芦苇地吗?”
“嗯,是的,几十亩芦苇地全部种了竹子……对了,你是,你是那个水家的大孙子。”她认出来了我。
“我是稻花。”
“嗯?”
“张寡妇家的,稻花啊。”她兴奋起来。“我妈也殁了。”她笑起来,居然说定很轻松,一排牙齿露在外面,和整个脸对比起来,黑白分明。
她坐下来,热情地与我攀谈,告诉我:她们母女为刚分的地能多出半犁沟,半夜里就偷偷去挪界石,结果被刚浇水回来的邻居发现了。地刚到自己手里,人们疼得跟孙子一样,一分一毫那是坚决不让的,所以扯开来骂了几句,话也骂得难听,结果母亲就回家教唆了女婿和人家打斗。后来,女婿被人家一锄头下去砍死了,母亲也吊死了自己。
“我现在就住在坡上的林地里,往后回来找酒喝就来找我。”
她说完这句客气话,又走了,来去都像一阵风,嘴巴利索,手脚麻利,很像她的母亲。
后坡的林地曾是水青住过的地方。
还有我奶奶的坟也在那里。
现在远远望去,坡上早已不是当日的林涛阵阵,倒是红墙绿瓦,盖满了房子,挤满了烟火。
我想她们是不会再感到孤单了。
可芦苇地我的父亲呢?
我想,他同样也不会孤单,有那么多的酒喝!
远处的高楼,已经无法复演曾经的袅袅炊烟;所剩无几的土地,再也不种庄稼;放羊的村民皮肤皙白,保持着那些神秘的古老做派,休息时,仍然喜欢拍着膝盖,敲着瓦片,唱那些流离的歌。
我和小月在这萎靡的歌声里,漫步在过去的云烟中,久久不能言语。
而这时我意外地发现,我奶奶正骑在家门口那棵不同时刻停栖过不同只猫头鹰的榆树上,树下歪着她的一只水蓝色绣花的旧布鞋,树上则站着我的那只已经胖了很多的貘。
我奶奶夏云仙就这样“嘻嘻”笑着,把那块张寡妇曾经拿走的白肉挂在头顶斜下来的一个枝杈上。
春末的榆树,密密生着淡绿的叶子,鼓着肚子的钱吊子垂在枝杈上,在潮湿的空气中,招着小手,仿佛在向大地讨要曾经许诺给它的诺言,理直而气壮。
我奶奶劈腿骑在树上,头顶着最后一抹晚霞,望着远处的生机勃勃的庄稼和刷着白粉的一排排房子,流水从脚下缓缓滑过,仿佛冬天就在昨日还结着冰,今天却一下子却从冰层中挣扎出来,去触摸、追赶这春天的火焰。
我奶奶死死盯着这条往日总是奔腾现今却变得安分许多的河流,直盯向它长龙一样的尾巴。
无法逾越的空旷,承载了她长久以来横亘在内心深处的东西——那些日复一日折磨着她的土地、名望、存在感,现在,这些往日里看似高不可攀的东西正在河流里欢快的奔腾,随着河流的急喘而上下起伏,延绵不断。
我奶奶盯了许久,一使劲儿,抛过去那条挂在树上的2斤白肉。
一道油腻腻的白色弧线划过,她觉得头顶抛过了一条七彩彩虹,忍不住眯起眼睛,心下欣喜地想,离得这样近的彩虹,莫不是那芒果城里的彩虹?
我奶奶在想象,这2斤白肉如果能在几十年前那个饥饿的只剩下裤腰带的时光里就好了。
彷佛真的就在梦境中,时空正在倒转,逆流而上,那条肉正载着她的希望,顺水飘荡着,飘啊飘,在水中生长,越长越多,多到半面河全结了冰,这些肉白花花的就冻结了满满一冰面,碰巧自己的二小子春儿赶上了,随便凿下那么三斤二两的。
她仿佛真地看见自己的春儿跑出去凿到了这吊肉。
她想,有这肉他就能多口暖和气儿,就能顺当的活下来了,而他活了,一切也因为这小小的改变就彻底改变了,那么,她今天就不是在这条河的这端骑在树上,而是在这条河的那端,守一亩上好的地,住自己的房子,门楼上刻上自己的姓氏,大声地喊自己的儿子,放肆地做一个婆婆,背着手走在田间检验儿孙们种的禾苗,在夜晚的水田旁听青蛙叫安排着收割,赏秋后屋外的菊花,牵自己老伴的手躲在他身后,跟他一起走着死亡的路,葬在一起,并不寂寞,人生坦途顺达,真实而平庸……
可是宿命如此,那条白肉却不能倒流到那个年轮,它不属于任何静止的此刻,哪怕就是仅在刚才,它还属于张寡妇的门闩,而现在虽是在自己的手中,下一刻又不知在哪里?属于谁?
此刻我奶奶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脱,或者背弃一次,那怕这个背弃也只是临摹一下,她也要在这生命的黄昏,扬起最后一场风沙。
在她生命中悬而未决的无数个时刻,比如她的春儿饿死的时刻、比如她即将临盆那个与杨文轩私生子的时刻、还比如一些其它时刻,她无一不是在最后甩掉了柔情,割开自己跳动的心,披上血红的铠甲,赤着脚,攀上了刺荆爬满的树杈。
现在她依然如此!
当微风拂过时,树梢上荡漾开来的唰啦啦声,犹如声声的再见,宣告着她对失去生机的过去的彻底弃绝,和对未来无限希望的征战决心。而今,很快,人生的征战蓦地结束了,战旗还在城墙猎猎作响,而城墙角上的残阳却渐渐走向西隅。检阅战场和复述战事,成了斜阳西下时唯一能做的。
她老了,整个牙齿掉光了,牙床也已经彻底腐烂掉着块状的蛋白,现在身体里更时不时传来骨头断掉的声音,她知道,肉体灭亡的大限到了。但她并不觉得害怕,相反,她希望这个过程能快点,再快点,因为她明白了一个禅语,所有的追寻就是丢弃!所以,她知道,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而活着兴许更难。
此刻我的奶奶,就只能像是一个退役后兴致勃勃的捕蝉人,把嫩榆树条圈起来插在竹竿头上,绕一层层房檐下的蛛网,尤其是早上的黏性大的老蛛网。这样她高高撅着这只竹竿头,顺手一挥,高亢的、充满战斗力的蝉勇士就被粘在了上面。我奶奶看这些蛛网上的勇士被炮烙了起来,挣扎着,却是越陷越深,直到不能动弹,我奶奶就吃吃笑着,又在树枝间垂下自己的钩。那些愿者上钩的鱼或河虾被她轻轻褪去,她静等着自己梦中的那条鲤。她知道它,一定会再来。
就这样,夕阳的余晖下,我奶奶在黄昏的树杈上坐着,像极了一只快乐的树熊。而张寡妇则在村头叉着腰,骂那只饿狗叼了她的肉。她的女儿又端着板凳坐在那遮着白苍苍毛草的土门楼前,一只脚抱着搁在另一只大腿上,骂她妈:比狗还不如,吃独食,还赖狗身上。
而那只村里唯一的野狗,则冲着西天角狂吠着,唯独有它看见了:我奶奶正爬到树上,升入天空,而河流就在天边,烧成烙铁,鱼群趴在脚边,如同妻妾。
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到那条曾经消失在记忆里的鲤,此刻正在河对面一片无边无际的油菜花里跳跃。这条鲤还是那么的透明,仍旧透明到可以看见那细细的骨刺,这些骨刺如白色的水貂毛一样,闪着白珊瑚般银色明亮的光。在这明亮的银色里,我看见对面楼上那个会钢琴弹的女孩,正徐徐向我走来,而那只鲤就在她的胯下跳跃游动。月光映在鲤的身上,那若隐若现的脊骨,成了天然的青山和田埂,而油菜花斑驳的影子,在它的身上填满了各式奇异的镜像。这些镜像在宁静的空气里散发出七彩波光,犹如阵阵麦浪。东风吹过,麦浪里,每个麦穗的麦芒都整齐划一的指向天空。于是,这只鲤就在油菜花地里甩着响亮的尾巴,唱起了歌,整个油菜花地瞬间光芒万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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