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朝晖给罗敷打电话说在她办公楼下,是一个月后。“生日快乐”,他递给坐在副驾驶的她一份生日礼物——罗敷根本不会舍得为自己买的英纳格的手表。毕业的时候他去学校接她,他看到了她的一些资料,就是一眨眼的瞬间,他就记住了她的生日,曾为数学迷的他,一直对数字具有特别灵敏的嗅觉。
就是这一天,罗敷决定嫁给梅朝晖。
罗妈妈几乎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女儿在正常生活的轨道上一分不差地运行着。这个她一直提心吊胆地担心会成为怪人的女儿,顺利地考上大学,顺利地毕了业找到工作,又顺利地要结婚成家。她想这一定是丈夫罗家华在天有灵,保佑着她们母女,于是几乎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自己追寻丈夫足迹的旅行了。她终于可以对天说一句,罗家华,我对得起你了。
“女儿,我终于可以离开西安,去完成自己的心愿去了。”
“妈妈,你不害怕我离开你?”罗敷见妈妈没有任何女儿要离开的伤感,反而是有些失落。
“傻孩子,我怎么会害怕你离开我,何况你只是出嫁了,我想见你,也还是任何时候都可以见到的。”罗妈妈相信余生有很多的时间可以见到女儿,但追寻丈夫足迹的旅行,却是眼下重要过任何事情的任务。
罗敷宣布自己要结婚的时候,杨幻儿大喊大叫起来:“你疯了你,你正经恋爱都没有谈过一次,连爱情什么样都不知道,你结什么婚?再说了,你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生活,需要什么样的男人吗,连这个都不清楚,结什么婚?”
“他老实可靠,光这一点就足为良侣。还有,你不是一直告诉我说,上过名牌大学的男人一般都会经济能力不错的吗?”罗敷很害怕把自己弄到无力反击的地步,直接就拿出了杨幻儿的理论来阻止攻击。
“那你找真真当伴娘好了,我可不给你当伴娘!我不想编理由来祝贺你们的婚姻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梅朝晖确实名牌大学毕业,确实工作和人品都挺好的,但我怎么就觉得你们在一起感觉不对,这样的婚姻会出问题的。也不知道现在到底谁在掌握着婚姻的红线,月下老人肯定老眼昏花了……”杨幻儿当然没办法拿自己的矛来攻自己的盾。话虽然这么说,一向自称小气的她还是送了一个888元的大红包给罗敷。
在北京读研究生的暖玉虽没有赶回西安参加好姐妹的婚礼,但她送的礼物更为珍贵,那是一小块晶莹剔透的玉蝉。她在邮件中说,自己不能再像在太白大学一样守护在罗敷身边了,就让这块玉蝉好好地替她完成守护的使命吧。
从深圳参加完那个新闻发布会回到西安后,罗敷和梅朝晖结了婚。他和她都是对方的第一次,算得上真正的元配夫妻。梅朝晖把新房买在了大雁塔旁边,他记得那个8岁的小女孩罗敷说过,我长大了要天天看见大雁塔,要住在大雁塔旁边。
5
梅朝晖的父母在他们结婚时到了西安,小夫妻一起开车到车站接回了二位老人。听着他们一家人说着杭州话,罗敷一句也听不懂,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在这个家庭中,除了是一个妻子,还是一个儿媳,但显然她还不能迅速适应自己的身份。
梅家二老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在西安还是找到了杭州媳妇,这个小儿媳妇,他们真是怎么看怎么欢喜,正因为这样,他们便觉得不应该有距离,应该和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对待。
梅妈妈勤快得厉害,每天都在家里不停地做家务。她一大早七点钟就会起床,经常是不敲门就进儿子的房间拖地,在她看来,儿子是自己养的,媳妇是自己家的,有什么好避讳的?
罗妈妈每次进女儿的房间,必定会敲门,而今看着一个和自己妈妈差不多年纪的陌生女人整天在眼前晃来晃去,一点儿不把自己当外人,罗敷未免有些慌张。休息日是她最害怕的,可以说她在梅妈妈的拖地声中开始胆战心惊的一天。她曾经那么深地渴望着身边亲人环绕的温暖,一旦这温暖真的来临,她却恐惧得根本没有力量去迎接,几乎恨不得自己可以在这个家中化身为空气。
好在他们有共同的阅读的爱好,借着有一天讨论一本书,罗敷对梅朝晖说:“能不能让你妈妈以后别进我们房间?”他奇怪极了:“自己的家人,有什么可避讳的,我太了解我妈了,她就是看我们工作太累了,希望可以把我们照顾得更好些。”
这种不痛不痒的回答令罗敷深感伤心,她以为,他应该马上拿出一个解决方案的。她掩饰着自己的失望,勉强自己用教养来面对这一切,儿不嫌母丑,人家的妈人家不说,她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梅妈妈还有个习惯,喜欢替女主人收拾衣柜。罗敷把夫妻要用到的一些东西藏得很隐秘,却依然被发现了,梅妈妈就在一个星期天中午吃饭时说:“我儿子快30岁了,该当爹了,我也想就此在西安住下来等着抱孙子,你们是不是得赶快给我生一个呢?”
每当这样的场景出现,梅朝晖都是唯唯诺诺地面对自己的母亲,罗敷深感悲哀,一个到了30岁还不知道如何向自己的母亲解释自己人生的男人,我能指望你做好丈夫和父亲吗?她真想告诉他,结婚是一回事,生孩子则是另外一回事。生孩子,那是一个女人生命中最伟大的献祭和自我牺牲,如果没有足够的能量,她还不能选择去当妈妈。潜意识里,她是那么害怕爸爸离自己而去的一幕会重演,但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在短暂的婚姻生活里,她非但没有变得更加幸福开朗,而是变得更加沉默不语更加郁郁寡欢。
于是在那些日子,以没有避孕用品为由,她很轻易地就逃避掉了做妻子的义务。当然也许这只是个借口而已,不过结婚半年,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轻率已经铸成不可饶恕的错误,和一个不爱而貌似可以带来安全感的男人结婚的后果,不光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还连带地伤害了另外一个无辜的人。
身边的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的表哥,现在是她的丈夫,她告诉自己要爱他,像爱一个男人那样去爱他。但很明显,一切都是徒劳的,她对他,始终无法生出亲密感,更难以迸发出男女之间的激情,做一个妻子她显然不合格。罗敷曾使劲儿想把自己逼到他的怀抱中,可一旦挨近,竟然生出浑身的鸡皮疙瘩。假若他想接吻,她会浑身缩成一团……这样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着,她怀疑自己可能不是个女人,而是个其他随便什么捏成的一团血肉。
她以为,他是她的丈夫,他应该笼罩她全部的生活,照顾并教会她生活的种种细节,可他没有。梅朝晖并不是个可以令她崇拜的男人,他甚至都不会粗暴简单地主宰她的一切。
错的只是她,她不是在找丈夫,而是在找一个父亲的替代品。但她几乎忘记了当初自己是怎么和父亲相处的,她已经弄错了婚姻关系的源头,想纠正眼下的一切,又没有这个能力。
晴好的日子里,从他们家的小区可以看到终南山的郁郁葱葱,《空谷幽兰》那本书说,终南山中隐居着无数世外高人,如果有一个高人可以解决她的问题,那该多好。但高人又是什么人呢,她胡思乱想着,打发着一个又一个的日子。
梅朝晖的父母失望地离开了西安,他们还是在一张床上一个被子里睡觉,但他们差不多有三个月的时间没有夫妻之实了。当然,两个人还是客客气气的,并且约定俗成般地各自承担起一半的家务。家里很干净,除了安静得没有半点儿声响,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梅朝晖准备考gre,工科硕士的他希望出国读三年mba,于是整天在书房里看书。罗敷在单位充当工作狂角色,闲时和杨幻儿、纪真真她们歌舞升平,之外就是看点儿闲书或者泡在网上的bbs灌灌水。现在,她不再缺钱,也变得喜欢买东西。试穿一件又一件的衣服时,她把自己埋身于或棉麻或羊毛或丝绸的气息里,暂时就会忘记所有的缺口。有一次,她穿着一双7厘米的崭新高跟鞋,从东大街的百盛一直走到了钟楼,再从钟楼走到了长安路的小寨,脚上磨出的水泡很快破裂,却麻木得没有感觉出来疼痛。路上的行人看着这个双脚鲜血淋漓的女子,忍不住窃窃私语:“啊,一个漂亮的女疯子!”
当罗敷终于看到自己脚上的鲜血时,她竟然有些微微的得意,这个身体正恬不知耻地享受着俗世的物质生活,完全不顾忌自己的主人是不是配得到这些,就如同她可能根本就配不上梅朝晖。她的内心,一直还是那个停留在父亲去世那一天的小女孩,并没有真正长大和成熟起来,那么,她配得上的生活,也许只是黑暗王国的幻想与回忆。
梅朝晖把罗敷娶回了家,一个完全符合他梦想的女孩。“她带着年轻漂亮的处子之身,带着太白大学的毕业证,还带着丰厚的嫁妆。你娶到了全西安最美好的女孩,要三生三世才能修来这样的福气!”杨幻儿在他们婚礼上曾这样讲。三生三世有一千年吗?也许是个人的修行还不够,所以,他能轻易地解出无数数学难题,却始终不懂得怎样进入她的心。
复式结构的房子,正好可以安排两个无法面对的身体,由于睡在一张床上客客气气,他们很自然地分居了。
罗敷从未见过梅朝晖有夜不归宿的举止,其实有时候她真的希望他在外面有个关系亲密的女人,这样自己心里的愧疚会少一点儿。有好几次晚上回家,听见他在卫生间里发出异样声响,她能够猜到他是在做什么,但却不能和他谈这些,只有装做没听见的样子,老远就喊:“我回家喽老梅,在洗澡啊!”听见他慌张地回答“是啊,是啊!”他想必是有些手忙脚乱,罗敷在卫生间外的过道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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