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转身

你已离我一万光年

像南方故乡河流中的水草

偏偏在梦中

纠缠我童年的赤脚

1

夏日的清晨，如果早上醒得早，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会是钟楼的钟声，能闻到野蔷薇的香从南山淡淡传来。钟声，是很多人的乡愁，正如南山，是很多漂泊者的心灵后花园。

在这个城市，城中村与高楼大厦和谐比邻，一个月挣一千块和一万块都可以活下去。回民街则是这个城市的一处异样风景，它仿佛盛唐不小心遗留下来的一处活生生的回民坊遗迹，行走在其间，会有一种时空错落之感。回民街有罗敷喜欢的旗袍店“牡丹阁”，穿着旗袍走在回民街的青石砖上，她就会被月光宝盒带回从前，她依旧是爸爸最宠爱的那个女儿，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前一段日子，杨幻儿送了一套价值四百多元的书给罗敷，在“牡丹阁”给自己买下一件新旗袍之后，罗敷又买了一件准备送给杨幻儿。

从鼓楼的门洞里走进回民街是热闹活泼的市井生活，从鼓楼的门洞出来则是西安老牌奢侈品的百货公司世纪金花。杨幻儿最鄙视罗敷去回民街：“你走到世纪金花去买东西就可以了，不要再往鼓楼里面踏进一步。你好好的一个清爽漂亮的女孩子，去那种地方做什么？我就看不出那些烤鱼烤肉羊肉汤有什么好吃，去过一次，就别想不沾染那儿的油腻味，一身衣服绝对完蛋，我奉劝你，你好歹也是这个城市的白领，以后少去那种地方。”

到了杨幻儿现在的年龄，特别不喜欢做无用和错误的事情。她几乎可以改名叫杨有理——在罗敷面前，她永远正确。她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的道理都是既有用又正确的，该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做事情该有怎样的分寸，几乎每次见到罗敷都要进行一番详细的培训，似乎要在罗敷的身上表现自己无尽的正确。全因她自己走过太多弯路，所以她不希望身边的人尤其是她喜欢的人误入歧途。

你说她实用主义，她就实用主义，因为她说实用主义比理想主义更容易走向好的结果。

杨幻儿对罗敷的强烈改变欲望和姐姐式的关心，差不多带着点儿控制欲了。这也缘于罗敷几乎是不加任何选择地尊重杨幻儿，她从来视她为正常人，即使是她如何刻薄罗敷对待婚姻的失败，罗敷也从来不曾有过一句对她生活经历的嘲笑。一次，同样是很多人的一个饭局上，有人不怀好意地询问杨幻儿的过往，坐在旁边的罗敷立即回道：“是不是需要向你汇报她小时候吃过什么牌子的奶粉？”罗敷式的解围，杨幻儿也不说感谢的话，只是每次相见，除了送她书更会送她各式礼物，还必定会教导各种有用的人生大道理。

她们确实都需要彼此。罗敷拿出送杨幻儿的旗袍，杨幻儿美滋滋地去卫生间换上，又急召助理来泡上两杯咖啡，她照了照办公室的一面镜子：“以前我从来不敢尝试旗袍，没想到，穿上还不错。关键是你买的号码合身，我这样子，今天只见你太可惜了，应该多见几个人，把约会规模搞大点儿！”

“那我马上离开喽！你现在真是商人重利轻别离，约会都要规模化，那我以后再不敢像今天这样不提前预约就来找你了。”罗敷故作严肃。

“哟，反应蛮快的嘛，但是，我能理解为你这是在撒娇吗？”杨幻儿哧哧地笑着，“我怎么蛮享受你在我面前撒娇呢？快坐下，我给你讲个好玩的事。唐城电视台的小记者黎松，你知道吗，我结婚时采访过我的，现在成了著名节目主持人！有一天他来我的书城买书，特意到办公室找我。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当初看我嫁给了郑重觉得特别可惜，说我应该配上更好的生活和更好的男人……没有郑重，就没有我现在的书城，你说他会来找我吗，什么狗屁话！

“我也不揭穿他，我想看他到底要说什么。他先是长篇大论地赞美我，什么我越来越美，全长安路，不，是全西安都找不出第二个这般优秀的女人。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不过我也犯不着打断他，男人的赞美永远是女人的美容品嘛！

“接着他摆弄着在我的书城买的书，说每个月都到我这儿来买好几百块钱的书呢，就是不好意思来找我，我马上吩咐助理过来送了他一张八折卡，这是我的书城最低的折扣了。告诉他今天出门就可以用这张卡去打折，他买的书乱七八糟的，都是些成功励志类的书，我这儿这类的书少之又少，能被他找到这么多也算是不容易啊。

“我等着他最后的话，我不相信他找我就为了说这些废话。

“结果人家真是说了，说希望和我交个朋友。

“我说，我们现在就是朋友啊！

“他又说是亲密的朋友，是可以天天相见的朋友，是我可以随时来看你的朋友！

“你觉得像不像欧洲的骑士小说的桥段，一个年轻的男子，找到一个贵夫人，要求和贵夫人成为亲密的朋友！

“他可能不知道，我的书城现在刚刚做到持平的地步，我还没有钱去养小白脸啊！

“你说，以前我年轻的时候，每天都‘性趣’盎然地找男人解决生理问题，经常因为枕边没男人而孤枕难眠，现在不年轻了，说实话‘性致’也没那么高了，男人倒是找上门来了！”

这下轮到罗敷笑得一口咖啡喷了出来：“哈哈，这就是成为成功女性的好处啊，以后你就成了磁铁了，会专门吸引小白脸找上门来，你赶快去炼炼采阳补阴的巫术，既然人家送上门来也别枉然了人家一腔热血嘛！”

“我的神啊！罗敷，你也变坏了，我说过我讨厌吃软饭的男人，养小白脸这样的事情我这辈子可绝对不会干的，哪怕我成了亿万富姐我也不会的，你放一百个心好了，我只和我认为该上床的男人上床！如果我真到了养小白脸的地步，我会伤心而死的，我已经只能靠钱吸引男人了，那是个什么样的悲惨境地啊！反正你记得黎松这个名字就成了，以后万一在什么场合碰到这个人，别让他恶心到了。”

“不用担心我，像我这种‘月光’的女人不是他的目标！”罗敷笑着摇了摇头。

2

马路两旁总是挖满了坑，你永远不知道是哪些人在指挥这些事情。有一株野菊花则奇怪地开在街道中心的水泥花园里，可能是某个清晨，一个顽皮的旅人悄悄种下来的，这表明城市某些时候还会偷偷藏着一些天马行空的幻想。当黄昏终于来临，市政管理人员终于下班时，马路边巨大的梧桐树下，冒出不少卖各种从南山采摘下来的新鲜水果的小贩，枣是青的，苹果是红的，梨是黄的，因为没有经过长途运输，它们一概显得水灵灵的，干冽的空气里，闻得见这些果实成熟的味道。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秋天的长安路，梧桐树下飞舞着一片又一片的落叶。它们在空中围绕自己的母亲树盘旋着打圈儿，又轻俏又热情，根本不舍得落在地上，大唐长安西域女子跳过的胡旋舞，大约也是这样舞蹈的……天很高很蓝，清澈得几乎可以看见南山上的寺庙。

杨幻儿的车里，播放着《我深爱的城市》，伴随着许巍的歌声，她边开车边吹起了口哨。相比起广州带给她的蒙眬幻想和北京带给她的虚妄光环，她更热爱西安带给她的那种手中掌握着一切的实实在在，好像有很多年没有吹过口哨了，吹口哨对于她来说，是一种得到庇佑后的放松和自由自在，这个黄昏，她发现自己也有点儿爱上了西安了。在这个城市，她有了自己的家，现在还有了自己的事业，她开始相信，也许生命里真有什么指引着自己来到这里，又或者她将在这个城市终老。

路虎的视野非常好，许巍还在唱“一个成熟的女人，脚步轻盈……”意识到车前有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小男孩正在三步之外，杨幻儿紧急踩了刹车，引擎发出一声闷叫，幸亏路虎的制动好，才没有撞到那个小男孩，却着实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走下车来，小男孩看见杨幻儿，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阿姨好”。杨幻儿本来想发作，吼一句“你吓死人了！”可这句“阿姨好”让她的心整个儿柔软起来。她抱起了小男孩：“你家里的大人呢？”

“奶奶，奶奶！”小男孩冲着马路边的一个老人欢快地喊着，那个奶奶听见孙子的叫声才回过神来，她脸色煞白地接过杨幻儿手中的孩子不断地颤声说“谢谢”，又说现在社会治安不好，刚才和孩子走散的几分钟，她一直在担忧孩子是不是丢了。

“怎么会呢？你孙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任何事情的。”她亲了亲孩子，赶快上了车，后面的喇叭声已是一片。

31岁的杨幻儿，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刚才的这个陌生的孩子，不止是这个小男孩，是她见了任何孩子都会觉得喜欢。发动车子，她脑子里仍时不时地跳出那个小男孩的样子，她渴望有这样一个孩子可以天天环绕在自己周围，她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而郑重却奇怪地刚刚迈过五十关口就没有了生育能力。

高阳也五十多岁，但与郑重的和风细雨不一样。和高阳在一起，他们两人像两个疯子，除了吃饭就是做爱。这缘于高阳终于实现了他如渡边淳一小说主人公般生活的梦想，一个成熟的有魅力的男人，和一个正当年华的女人在一起，所谓正当年华，当然不是二十岁，有点儿熟又没有熟透的女人，才是他这个年龄的男人最喜欢的。而且这个年龄的女人最大的好处是懂事和经济独立，他也曾经想过勾引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可是成功率约等于零，此路不通只好选择放弃；等到他把眼光放在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上时，简直是风景这边独好啊！她们正处在女人一生中的黄金时代，有欲望，还一点就透。保养得好一点儿，比如杨幻儿，就像渡边淳一所说，看起来也就是三十岁不到！

最令高阳满意的是，杨幻儿不仅经济独立而且经济状况良好。她崇尚男女平等，这一次高阳花钱住酒店，下一次必定是杨幻儿掏腰包。当然，他需要做的，就是免费给杨幻儿的书城做讲座，毕竟他是老男人了，还真不习惯完全和女人男女平等，能为杨幻儿做点事情，他总算可以稍微安心一点儿。

他们几乎吃遍了西安所有特色的餐厅和饭馆，吃完美食，就去酒店做爱。高阳常常在床上使出各路奇幻招式为杨幻儿服务，这当然是他把自己幻想成渡边淳一小说的主人公而已。不过放心，有个度他是会掌握的，他不会学《失乐园》里的那个男主人公和自己心爱的女人自杀的。他疑惑自己已经成了行为艺术家，这种行为艺术家的身份对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来说，几乎成为了等同于权力的春药。

杨幻儿并没有爱上高阳，她只是习惯了身边要有一个作家或者诗人睡觉，这是她十几岁就开始在广州养成的习惯。习惯这种自动化的思维模式，一旦养成，就很难戒除，就像她的心，已经不习惯爱情。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愿意娶她的，比如郑重；一种是愿意和她睡觉的，比如从黄桦到阿濛到山河到高阳。

除了那个高中男生，之后的杨幻儿，也习惯了和年纪比她大的男人睡觉，好像这样才更容易有安全感，无论她怎样地把脚放在那些男人的身上，那些男人都不会有意见。老男人总是瞌睡少，要是换作年轻的男孩子，一定会说她这样的姿势会影响自己睡觉的。

杨幻儿现在想要一个孩子。为此，她甚至查了一下高阳的全部家族史，还好，没有遗传病史，没有精神病史，智商普遍中等程度或者偏上，总之，生下一个和高阳的孩子，也许不算太坏的事情。当然，她不会让高阳知道这件事情，一旦操作成功，她会马上和高阳分手。

郑重其实并没有太多钱，投资完杨幻儿的书城，基本上他自己的公司也就掏空了，现在的他做点儿闲事，看着自己的老婆每天忙进忙出的，他评价自己是慧眼识英才。他一直对杨幻儿很宠爱，也一直以自己的妻子为骄傲，所以才会自己开着一辆十几万的车而给杨幻儿买四十多万的车，杨幻儿想要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他建议过她人工授精，所以郑重那一关，倒很好过。

郑重的前妻和一个儿子都在美国，他的那个方面一直不太行，而床上千娇百媚的杨幻儿，对他言听计从的杨幻儿，让他的灵魂和身体都再一次尝到了年轻的滋味。他一直觉得，是杨幻儿让他焕发出了第二春，他怎么宠她都不过分。

要是他会写诗，他一定也会写出“你让我的老灵魂焕发出了青春”。

3

高阳写小说，也是把自己的日子过成小说的男人。这个城市里，现在有三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叫高阳“爸爸”，有一个三岁的孩子叫他“爷爷”。

高阳的第一任妻子是他老家周至县的，现在依然在老家的乡下。当时他还在陕北插队，从陕北请了三天假赶回周至，第一个妻子肯嫁他，他们一家人都感激涕零。结婚不久，他们就有了自己的儿子。高阳的大儿子现在已经34岁了，在一家非常不景气的工厂上班，大儿媳每个月挣的钱勉强够养活自己，他们的孩子，高阳孙子的生活费，基本上靠高阳补贴。

第一个妻子属于事实婚姻，那个时候的农村就没有结婚证。

陕北插队回乡后，高阳因为叔叔的关系进了一所乡村小学当老师，没多久高阳因在当地鹤立鸡群的文学才华而被推荐上大学，他眼界再也不是那个陕北的插队农村青年。西安城繁花似锦，西安姑娘白白瘦瘦，虽然高阳一直写农村题材的小说，可是他从来没有真正地喜欢过农村——喜欢农村的，其实都是城里人，真正出身偏远贫穷农村的孩子，拼着命要跳出来都来不及，谁会头脑发昏得想要在农村待一辈子？

高阳的叔叔是教育官员，高阳从小就目睹那些可怜的山里的老师的境况，为了调到半山腰，花掉三年的工资给他叔叔送礼，再为了从半山腰调到平地，又会花掉三年的工资，等到快退休的时候，再花掉三年的工资想尽办法调进城里，这样，一生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高阳第二次结婚是38岁，妻子是一个专科毕业的普通中学教师，五官平平，说得直接一点儿是没有任何美貌可言，也白白瘦瘦，可看了高阳的这个妻子，大概人都会疑惑，白白瘦瘦原来也并非美人所专有。

但高阳的第二任妻子，家里五代以上都是西安人，如果再往前推，可能从唐朝开始就住在西安城里。和一个城里女人天天睡在一起，他会比较容易有高潮。在高阳出名以后，任何想和他上床的女人，只要具有城里女人的某些特征，都比较容易得到他的垂青，如果对方长得黑或者脸上有陕北的高原红，那么抱歉，白送给他他也不要。这就像有些男人有制服情结，有些男人坐飞机的时候一定要和空姐调情是一样的道理！

高阳逐日有了名气，随着名气攀升，他的收入也在不断增加，他把在农村生活的大儿子接到了城里。第二任妻子最初对他的俯视，不得不在高阳成为著名作家后变成仰望，虽然这个时候她也为高阳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可她表面上还是做出很高兴的样子欢迎高阳大儿子的到来。心下却早就有了其他打算，她求高阳去托点儿关系，说凭他现在在西安城里的名气和地位，让她不再在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破中学当老师混日子，应该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