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了,他来找她。无论他曾经怎样地一次又一次地离去,罗敷都无法狠心肠地对待他并最终理性清零,只要他来找她,她就会不能控制自己奔向他的脚步。
从英国回来的半年时间里,左思没日没夜地写了两个电视剧本,“全是东拼西抄的垃圾东西,请放心,一般人还看不出来是从哪儿抄的,那些欧洲小国的电视剧,也没几个人看过。”他还不会去做抄热门韩剧那种半点技术含量也没有的事情,这两个电视剧本为他赚了一点儿钱。
他把那10万块钱全部还给了她,吃完饭后在她抢着准备买单的时候他制止了她。
现在罗敷知道,假若左思是个魔鬼,她就是那个自愿把灵魂交付给魔鬼的人。
后来,他还说了什么罗敷全部没有听到耳朵里,她早知道左思所说的话不可能作数,就自动过滤掉一些对自己不利的内容。他撒起谎来从来不需要打草稿,和任何女人睡觉都满不在乎,甚至轻易地就厌倦了一种生活。无论身边的女人是广州的富姐,是西安的白领,还是云南的少数民族姑娘,都不能令他停下脚步,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爱的人可能只有他自己。
他们俩像是同一种疾病的两个侧面,注定彼此谁也不能成为谁的医生。只不过,他从来不会有罪恶感,而她,费尽一生也许都不能原谅自己。
左思开的是一辆奇形怪状的大红颜色的国产车,这是那家电视制作公司借给他方便工作用的。
他们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前进,从建国门到翠微路,从五棵松到大郊亭,一直开到了南边的大兴,看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楼盘——置身北方城市却叫“望海家园”。这个城市太大了,西安是田园牧歌,这里则是巨大的名利场,不是安慰人灵魂和产生爱情的地方。所有人心里想的两个字就是“主流”,进入主流媒体,进入主流社会,进入主流社交,唯独这个“望海”的房子,在南六环边的大兴,诡异地不想进入这个城市的主流。哪怕故乡早已沦陷,哪怕乡愁无处寄身,但总还有一些人,有一颗最中国的灵魂,还葆有一点儿诗意生活的余烬。只要稍有时机,就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于是,一个有诗人气质的房地产开发商,把自己开发的楼盘叫“望海家园”,他要望海,要思念梦想中的水草丰美的海边家园。
半年的时间给电视制作公司写剧本,这是左思做过最久的一份工作,只是这次罗敷见到的他,又准备辞职离开北京了。他们在午夜的北京城漫无目的地如幽灵般穿梭,他说,他从来没有片刻忘记过她对他的真心付出,唯有星辰和花朵可以形容他对她的感情。
“我唱一首歌你听吧……我们寻找故乡,我们寻找爱情……”罗敷的声音低低的,唱的歌是德沃夏克那首《自新世界》。歌声飘在北京冬夜的大街上,像倏忽而过的雪花在飞。
她跟着他去了一家酒店,只是她的身体不再是西安柔软的华清池温泉水,而是北京冬天的什刹海湖面的坚冰。罗敷闭着眼睛,左思的进入像一个陌生的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男人。很久没有过的呕吐又再次发作,她下了床去卫生间,先是吐了吃下去的东西,再是吐了酸水,直到最后吐出的胃酸烧灼着喉咙。她打开了卫生间的水龙头,在热水的冲刷下放声痛哭,一切都无可避免地走向颓败了。
旧世界远去,而他们的新世界,还没有建立。春天到底在哪里?和他分开的那些日子,总是做梦梦见他,在梦境的虚无中她又绝望又无助,四周都是笼罩她的绚丽多彩的颜色,有莫奈的《睡莲》般白色的温存,又有毕加索的《向日葵》黄色的火热,她只能一路在这些笼罩她的颜色中迷失,她用自己的双手深情地抚摸着自己,幻想这是一双男人的手,因为那些肆无忌惮的梦,现实生活中的她早成为一个没有欲望的女人。
清晨醒来的时候,他那么紧地抱着她,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绑架犯。如果她是他的人质,在绑架她的最初,他一定也爱过她,只是后来无法再坚持和人质共同对抗身外的世界,于是就匆匆跑掉了。他根本忘记了,他的人质已经不会自己一个人独立生活。而她在恢复自由身之后仍没能摆脱自己的噩梦,她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离开她的机会?从此之后,再不相见,就再也不会有离开了。她一个人离开了酒店,剩下他蜷缩在酒店的床上熟睡。
一阵风吹得黄昏时分的雪无头无绪地乱飞,长安街的灯哗啦啦全部亮了,汹涌的人群与咆哮的车流构成了这个超级大都市的欣欣向荣,雪花像个过客,只能寂寞地飞舞着,寂寞地落到水泥地上。到了昨天他们碰头的地铁附近,她试着拔了他的电话号码,中国移动的小姐温柔地提醒她,你拔的手机号码已经停机,原来他再一次不打算让她找到他。
你说起再见从不伤感
你转身离去从不回头
满城的杨柳也留不住你
许多年以后你明白了吗
为何我的歌声总那么悲伤
许多年以后你在哪里醉呢
旁边有没有人为你披上衣裳
……
在西安,她是做“托儿”当异乡人,而在这个城市里,她是毋庸置疑的百分百的异乡人。她的乡愁,是西安,是梦里的罗敷小镇,是初夏的杨柳和深冬的雪花都留不住的消失于人海的一个叫左思的男人,他们都在那一头,而她一个人在这一头,她本该用尽一生去忘却,却总是忍不住用尽一生去记得。
4
左思离开北京后再次去了西藏,不久罗敷看到网上有人说他娶了一个拉萨当地的藏族姑娘,他们夫妻在拉萨的八廓街开了一家家庭旅馆,他从此总算开始了正常的生活。
更多关于左思的过往,是纪真真和靳宇坤这对一直幸福恩爱的夫妻自驾去西藏旅游,纪真真回北京后讲述给罗敷的——
左思出生在唐山,3岁的时候,那场著名的大地震带走了他的父母。左思被他在北京的姥姥带走,他说话一直带着北京口音,就是因为他小时候在北京生活。直到他12岁,姥姥去世,他又从北京回到唐山上中学,跟随姑妈一起生活。
华年和左思一样,也是大地震中的孤女,华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她和左思在同一所中学读学。
少年的左思是个特别孤僻的孩子,整个学校里,只有华年愿意和他说话愿意陪他一起做作业。他们一块儿上学一块儿放学回家,他骑着自行车,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左思那时就表现出了文字方面的天赋,初二那年有一篇文章发表在了当时非常有名气的《儿童文学》上,少年的左思最喜欢看华年对他充满着崇拜和仰慕的眼神,华年在奶奶家的院子老水井边朗诵他的文章,他在一边看着华年。“皓腕凝霜雪,垆边人似月。”他打量着水井边的华年,忽然想到了这样两句关于江南的句子。
华年16岁时,爷爷和奶奶先后去世,她从唐山转学到了舅舅家所在的廊坊读书。她离开唐山的时候,左思正在上高一,姑妈是个政府部门的领导,工作非常忙,并没有精力关照他,两个表哥对他很不友善,他一直都害怕回家,除了和华年在一起学习度过的快乐时间,生活里再无可以令他快乐的精神寄托。他好像一直也没有同龄的男性朋友,在唐山,华年几乎就是他整个的世界,华年要走了,他当时就哭了,可他也自身难保,无法妄谈去保护华年。
华年到了廊坊的舅舅家,一开始和左思通信还很频繁,左思隐隐约约觉得华年的舅妈对华年不够好。没想到,不到一年半他们就失去了联系,他利用一个星期天找到了廊坊华年的舅舅家打听究竟,原来是华年辍学到南方打工去了。
华年的舅妈还在一边阴阳怪气地说华年是没家教什么的,不读书,净学坏,离家出走,暴躁的18岁的青年左思当即砸了他们家的金鱼缸。
左思从廊坊回到唐山,他从此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他发奋读书,高考报志愿,他报了广东的中山大学,被认为左思过低估分的班主任老师改成了上海的复旦大学。他想考到广州后可以离华年近一点,连这个愿望,也有不相干的人出来剥夺了。拿到通知书时他完全没有班主任老师想象的感激,而是恨不得把班主任狠狠地揍一顿。
大二的时候,听到有消息说华年在深圳打工,由于没有任何详细的线索,追到了深圳的他仍然没有找到华年。
四年的大学时光过去,左思到了广州的一家非常有名气的报纸工作,是一个有目标有理想的热血青年。他终于离华年近一点了,在广州的第一年,他找遍了能找到的线索,尤其听有人说华年在东莞,他每到周末就会去那边寻找,结果每次都遗憾而归。
之后不久,他在报纸上发表的揭露当地一家著名台资企业压榨员工的文章,因为得罪了“纳税大户”,被方方面面的人施压,而报社为了这家企业给出的巨额广告费,终于做出丢卒保车的行为,主编无奈地劝他离职,就这样,没有找到华年,他的工作也丢了。以他的能力重新找到一份工作不是难事,主编也给他推荐了另外一家生活类报纸的编辑工作,他并没有接受。
从此左思成为一个混在广州的人,成为一个游手好闲的“自由作家”。他自己说他那时就是一个没有人生目标的人,也没有活着的目的,他给几家报纸杂志写专栏,勉强养活自己。
生活无以为继的时候,他也向广州的不少同行借过钱,当然,有些人因为同情他而施舍,有些人看他长期无所事事一蹶不振,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从此与他断绝往来。
如果不写专栏,就是一夜一夜地打“帝国时代”游戏,他把自己幻想成君临天下的国王,剩下的时间就是无所事事地到处乱走,有时候是到遥远的西部荒漠,有时候就在广州附近的小镇走动。
那次到深圳参加化妆品的新闻发布会,就是因为他给那家化妆品公司写了广告文案。
他这个喜欢出门旅游的习惯,好像一直就没有改变。
后来,他在广州和一个35岁的女人同居过一段时间,然后他又去了上海,再后来,又从上海来到西安……
“其他的事情,我就不用多说了吧。”纪真真叹了口气,“我在左思那儿看到了一张14岁的华年的照片,小小一张脸,眼睛圆圆的,和你真的有些像。”
罗敷喝掉了一杯starbacks的卡布基诺,她平时就喜欢这种奶油又多糖又多的东西,今天,其实她要了双份的糖和奶油加在了咖啡里,她完全没有感觉地喝了下去。
纪真真看着她:“罗敷,左思比起我的那个前男友来,顶多就是个浪子,他不是坏人!”
罗敷打开了纪真真带给她的左思的亲笔信。
罗敷:
对不起,虽然这声对不起没有任何作用,但我还是要说一遍,你是这世上除了华年之外,对我最好的女人,我配不上你的爱。
从华年离开后,我就有了强烈的妄想症状,我希望自己的父母是大学教师,希望自己有180厘米,于是就会不自觉地把这一切当成是真的说出来,时间长了连我自己也相信了事实如此。
广州那个报道引发我被迫辞职的事情,对我打击非常大,那之后,我就产生了严重的幻视幻听。你一定记得,我为什么总是在梦里喊着“姥姥”,因为我总是在梦里被重重废墟压在看不到任何光亮的地方,我盼着“姥姥”来救我。
我其实就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普通男人,而这样的男人,生活里何止千千万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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