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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废都》第36章 相逢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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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过那么多荒唐的事情,在大昭寺前,当我和所有的信徒一样跪拜在地上的时候,我清楚地意识到了我的病症。我伤害过很多人,我能做到的,只能是永久地放逐自己到西藏这样一个宁静的地方。但愿我能够得到宽恕,也能找到自己内心的信仰,从此成为一个平静的不愤世嫉俗的人。我将在这个地方终老,在这个地方学习着做一个诚实而有担当的男人。

不要来找我,我不会见你的。我经常不在拉萨,家庭旅馆主要由妻子经营,我想在藏区四处走动,继续整理一些感兴趣的野生植物的资料,为这个地方做一些有益的事情。

一个小女孩的布娃娃丢失了,她在公园里哭泣,作家卡夫卡以布娃娃的名义给小女孩写了两个月的信并且每天读给小女孩听。他编了很多布娃娃的故事,直到最后,他告诉小女孩,她的布娃娃在遥远的乡下遇到了中意的心上人,他们结婚了并且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于是小女孩便不再伤心,原谅了布娃娃的离开,也原谅了自己丢失娃娃的失误,又成为一个快快乐乐的小女孩。

我不请求你的原谅,但我请求你原谅你自己,请求你也像快乐的小女孩学习,你有资格获得幸福!

左思

罗敷趴在纪真真的肩头无声地流下了眼泪,starbacks很多来来往往的客人狐疑地拿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她,又快速地看向别处。

5

四月的北京,多数时候在刮风,当狂风裹挟黄沙飞舞在这个城市时,这城市仿若幻景。当然,老天爷偶尔也会格外奢侈地赏赐给这个城市蔚蓝色的天空和棉花糖般的白色云朵。蛰伏了一个冬天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打扮停当出来交际,男人们不动声色地在衬衫袖口换上了新出品的袖扣,姑娘们则早早地穿上了黑色透明丝袜和新款的撞色裙装。撞色是一个很奇怪的时尚,翠绿和桃红,这本应该在乡间出现的自然搭配,在城市曾经被视为大俗,但现在它们由某个大牌设计师倡导,名为撞色,从大明星到写字楼的小白领,如果少了一件撞色的裙子,会担忧自己被这个城市抛弃。

“redmixgreenartspace(撞色艺术空间)”是新进驻798艺术区的一家画廊,它的名字“撞色”源头是否和这一季的撞色时尚相关?听很多人说,这家画廊资金雄厚,老板娘年轻又漂亮,是个香港人。这家画廊即将在798艺术区举行盛大的开业仪式,需要公关公司代为打理一些外围事项,罗敷拿着手里的资料,画廊女老板慕容华年的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慕容,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人士,姓这个姓的人不多。她看着华年的样子就能够想到自己五年后的样子,她甚至不需要向慕容华年的助手确证就明白知道,这个华年一定就是纪真真跟她提起过的那个华年。

“撞色”的开幕是成功的,慕容华年称得上是一个出色的party女主人,当天京城各行业的知名人物来了不少捧场,这些人估计是华年动用自己的人脉资源请来的,现场还有罗敷所在的公关公司邀约的大批媒体记者。华年的身高应不少于一米六五,她穿了一件黑色的chanel小礼服,修长的脖颈上是一串简单的珍珠项链,精致的妆容看得出来是请颇有功底的化妆师代为服务的结果,大方中透出高贵。她端着一杯红酒,不喝酒的时候有几分端庄,一旦喝下去一杯酒,则软软地像是要倒在她打招呼的人的怀里。这种收放自如,不经过若干年的修炼,是不可能达到的。

“慕容小姐不仅穿衣品位一流,行事也真是滴水不漏。”罗敷听到好几个时尚杂志的编辑在议论着华年,“她肯定很快会成为北京新鲜的社交名媛的。”旁边有人附和说。隐约又听到旁边两个来捧场的艺术策展人说,这个慕容华年,好像以前也是大陆人,嫁给了一个香港人,现在回北京投资画廊,也是看中了当代艺术的发展前景。

开业仪式相当成功,party结束,罗敷也联系妥当了几家时尚杂志的编辑为华年定好了人物专访时间,也算是趁热打铁,为进一步推广华年的名气做好铺垫。电话里的华年讲一口带着广东味道的普通话,她非常感谢罗敷对她的帮助,要专门请罗敷吃饭,其实罗敷只不过是拿了她的钱做好了分内的事情而已。

华年和罗敷约在一家露天西餐厅见面,这也是罗敷第一次私下和华年打交道。

罗敷无从得知少女华年的模样,华年穿一套暗紫色丝绒休闲衣裤,衬得她的皮肤更是雪白,除了一个大大的tod’s包,全身上下并无其他名牌。骨子里的华年是个随遇而安的女人,这让她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有一种一般女人少有的大气,华年的吸引人之处,其实是她美丽之外的得体和从容的姿态。

离开廊坊到了深圳打工,华年在20岁时就嫁了人,丈夫是一个香港中年男子。“唐山的那场地震,太多人失去亲人,我并非最不幸的,最起码我还毫发无伤地活着,还有爷爷奶奶可以庇护我,如果连我也要抱怨,那些失去胳膊腿的人还活不活?因为年龄小,我好像也没有留下什么心灵创伤,爸爸妈妈不在了,我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爷爷奶奶不在了,我就跟着舅舅舅妈生活,跟舅舅舅妈生活不下去了,我就自己出去打工养活自己,打工了就好好打工啦,当了一年认真努力的流水线的一线工人我就成为质检员。收入和工作环境都变好了,我很开心,结果又有个香港来的男人喜欢我愿意娶我,那就嫁他呗,何况能嫁个香港人到香港生活,我们那个工厂可是有不少女孩子羡慕我的。在唐山我没有一个亲人了,但那儿毕竟是我的故乡,也许以后年纪大了开始怀旧了我还会回唐山看看。我不大跟人说自己的往事,也不喜欢对人解释自己的人生,我来北京做这点事情,也算不得什么,媒体宣传是一回事,我要是见了朋友,动不动把自己两岁就父母双亡的事情拿出来说一番,我估计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一杯咖啡喝完了,罗敷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了唐山的作家左思,华年回答说,她确实认识左思,但分开太多年后,她对他也没有特别的感情了:“那个时候很孤单,是成长的孤单,身边有个朋友当然好。左思很聪明,读书的时候身边要是没有他这个朋友,我的数学估计从来不会及格吧,但人生就是由一个个片段组成的,我这个人不习惯沉浸在过去。到了廊坊一年,就把唐山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到了广东一年,就把廊坊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到了香港,尤其是现在又到了北京,从前的那么多事情,还都记着干什么?”

户外的阳光越来越强烈,华年的眼睛分明有点红,她适时地戴上了镜框边上镶有若干细碎宝石的宝格丽墨镜。20岁的她心怀紧张地到了香港,她的50岁香港老公出乎她意外地爱她,送她在香港中文大学读书,之后,她甚至还在一家商学院读了一个艺术管理的硕士学位,在那些悠闲的校园时光里,她的广东话和英语逐渐变得和任何一个香港女孩没什么两样。

罗敷无法分辨华年所述经历的真假,华年那可能在香港绷紧过的身体,现在如此放松,让她无法猜出她的真实想法。华年是幸运的,她如女神一样镌刻在一个男人的心中,被一个男人永不放弃地爱着,她的人生却不曾因为这个男人导致过任何纰漏。人生不过三万个早晨,记性太好简直可恨。罗敷和华年之间忽然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但是她知道,那些奔腾而下的水却汇集成了河流在那里,左思在中间,罗敷在下游,华年站在上游,他们,终究是这世上有关系的三个人。

华年的人物专访在一家著名的时尚杂志整整占了四页的版面,照片上的华年,当然经过了一点点后期的电脑修图,看起来又美又白又瘦,被人猜成最多28岁。杂志面市后,更多的京城高端人士因为了解而喜欢上了华年,正如记者们曾经议论过的那样,她很快成为京城社交圈最受欢迎的新名媛之一。

人生终于揭开毫无负担的一页,并没有人追问华年的过往经历,人们只顾赞美她的美丽与优秀,华年在北京几乎如鱼得水,这个城市如此欢迎成功者,是她始料未及的。至于她的香港老公,她在公开场合一直宣称他是这个世上她最爱的人,但她就是不回香港陪老公,除非那个男人愿意来看她。她是香港的北姑,而在北京她是香港身份的美貌迷人女商人,她要多少尊重就可以得到多少尊重,要多少爱慕就可以得到多少爱慕,为什么不在北京生活而要回香港呢?

华年租住在城东的一处高级公寓,花四十多万买了一辆车,喜欢开越野车的华年和喜欢开越野车的杨幻儿具有很大程度的相似之处,但杨幻儿身上欠缺慕容华年的从容,杨幻儿总会有某些时刻认为自己身上背负着原罪,在自我心理建设和外在形象包装上,杨幻儿还真应该向华年学习。

华年画廊的宣传几乎是罗敷在一手打理,罗敷一个月总要去上两三次华年的画廊。

向烟,生于1976年秋天,他出生时唐山正处于一片废墟之中。他在法国专修当代画五年,以为回了国就有功成名就等着,然而国内的形势却全然不是他想象的样子。此时的北京,出过国留过洋的人千千万万,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画家也是数以千计,他最初也是打算专心作画,心想只要画得好,总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但他很快明白自己的痴心妄想,没有人替他搞策展,没有画廊愿意签下他的话,他的未来,也许就与那些买不起颜料买不起画布住在宋庄农村的众多可怜画家们一样。

有人引荐向烟认识华年,华年很快签下他,并根据向烟的出生时间地点这个特征指引了他创作的“废墟”主题,谁也不知道当代艺术在若干年后会是什么样子,但一个当代艺术家必须抢占一个创作主题却是最为重要的事情。华年在北京几家著名的美术馆帮他做了声势浩大的展览,向烟逐日成为当代艺术界的新星。

他们在一起也很自然,她需要从这个同样来自唐山的男人身上挖掘出几分从前曾经属于左思散发的温暖,他需要每个月从她那儿领取即使卖不出一张画也会支付的两万块钱。若是想要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如鱼得水地生活下去,最好的出路,就是成为一个被需要的人。想想看,如果一觉醒来,这个城市的2000万人没有一个人需要你,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罗敷观看了一会儿向烟作品展,华年叫罗敷“哈尼”,从画廊旁边的办公室端来一杯咖啡递到罗敷的手里。罗敷随意问了句:“这个向烟是哪里人,多大年纪啊?虽然我不大看得懂他的画,但我还是挺喜欢这种风格的。你看这一幅《红》,废墟的窗子上,飘着一条红纱巾,左边那幅叫《绿》,又是断裂的墙缝里长出一棵小草,这两幅虽然画面显得有些温暖的意思了,但还是透出无尽的苍凉感。”

提起向烟,某种柔情荡漾在华年的唇边,“向烟是唐山人,生于唐山大地震那一年,这下你明白他的‘废墟’创作主题来源了吧?哪天他如果来画廊,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华年收拾好了自己的包,吩咐了助理几句话,就拉着罗敷出了门,她这是要带罗敷到东三环边的一家新派杭菜馆吃饭。

华年开着她的英菲尼迪越野车,罗敷坐在副驾驶上,两个人说着一些闲话,无非是最近的几场拍卖会,有哪些画家的作品卖出了天价,又有哪些年轻画家迅速上位,作品单价已经直逼五十万等。

小的时候,我们以为地球是平平的一小块,长大后,忽然被告知,地球是圆的。这个圆圆的地球,它注定要制造奇迹。于是,和一个男人有着特殊关系的两个女人,竟然在这个男人缺席的时候,辗转相逢相识并且相知。难道,她们身上真有某种相同的气息?罗敷妄测华年不可能知道她和左思曾有过深重的连接,也许根本是她在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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