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左思似乎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拈花惹草,不再随意地和女人调情。
就是在那段时间,纪真真见到的左思。
央金说,想要一个他们两个人的孩子,从来对孩子都讨厌之极的他,这回也没有反对。因为他知道,即使再来一场地震,他不在了,央金也完全有能力让孩子健康长大。
在海拔六千多米的米拉山谷中,左思正在用尼康相机拍一株他还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当他明白自己的眩晕从何而来时,山谷中奔腾而下的泥流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他,他吹起了哨子,但这声音可以吓走最凶残的狼,却不能吓走这泥做的庞然大物。当他整个人快速地陷入黑暗时,他忽然睁开了眼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这个动作,让他的眼前活生生地出现了小腹微微隆起的央金和央金肚子里孩子的模样,他的孩子,一定要成长为一个正常的懂得如何去爱人和被爱的孩子。
他费尽力气逃避美好生活的笼罩,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再逃避了,他终于可以不用站在地狱的门口而是永久地坠入地狱的黑暗了。
3
杨幻儿和华年的会面有着小小的戏剧性,她们几乎花了半个小时来互相赞美对方,罗敷被她们的表演弄得有点目眩神迷。当然,赞美结束后,还是会回到最日常的女人之间的对话。
杨幻儿对华年说:“你可要好好对我讲讲你的美容秘诀,我这两年眼袋越来越厉害,真想去做个去眼袋的手术。”
华年仔细地看了下杨幻儿的脸:“嗯,做个去眼袋,下眼角再提升一下,看起来最少会年轻5岁,我觉得你可以去做这个手术。”
杨幻儿又对罗敷说:“我离开北京好几年了,也真想再回去看看,你说,那些以前叫我‘果儿’的诗人们,现在还在北京混着呢吗?”
“他们见了你,肯定热泪盈眶地对你吟诵,‘年轻的时候,多少人爱你鲜花般饱满的容颜,而我,更爱你现在饱受摧残的脸!’赶快去北京吧,别让他们望穿秋水站成望夫石。”
罗敷现在不做杂志了,也很少和那些所谓的作家诗人们来往。
杨幻儿大笑:“罗敷,你知道我现在已经不写东西了,除了和高阳睡觉,除了卖书,我身上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诗人和作家的气息了。像我这种根本不是真心热爱写作的投机分子,早点儿滚出他们的队伍简直是文坛之幸。”
“哈哈。”罗敷和华年齐声大笑。
“对了,高阳现在已经不在作协当副主席了,他就在静远师父的百林学校里创立了一家专门教学龄前儿童国学的百林书院,基本上常年生活在山里。我要是想他了,就开车去看他。说起来也许可笑,我都奔四的年龄了,但我发现自己现在有点儿爱上他了。”
如果人生是一个圆,当我们在这个圆的某一个点往后倒退,是不是总会倒退到起点?最讨厌当农民、最不愿生活在农村的高阳,选择了返璞归真把自己安置在了深山中;最不愿付出感情、最不愿爱人的杨幻儿,忽然爱上了她自认为永远不会爱上的男人。在人生的迷宫里,谁能彻底而不动声色地全身而退?谁又可以真正像钢铁一样坚强?所有的人,不过是血肉之躯而已。
杨幻儿看华年,知性美丽,雍容有度,真是一个妙人儿,她这辈子恐怕很难修炼到华年的一半。
华年看着杨幻儿,和男人睡觉这种词儿从她嘴里说出来如此平常,好像吃饭一样自然,豪爽里有一种天然的大方。而她华年,凡事小心谨慎,骨子里是一点儿比不上杨幻儿。
罗敷可不知道她们俩的这一场暗战,也是,只有实力相当、境遇类似的人才会比较,才会暗战。
餐馆大堂里一直在播放着新闻,罗敷忽然打了个冷战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在电视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王思齐”,这三个字而今死灰复燃又来扰乱她的思维。离开终南大学后,王思齐摇身一变成了著名的建筑商人,在这几年赚了很多钱,全因他找到了前同事洪宝枢这棵好大树作为依靠。只是这一次很不幸,西安在大地震中死了几个人,竟然全部是在王思齐的工地上,质检局去现场勘测,结果显示施工材料里原本应该用的规格80的圆钢,都被他成功地“瘦身”了一半。这些建筑还没有来得及落成祸害更多人,就先在地震中全部坍塌并且砸死了当场施工的工人。“王思齐等相关责任人已经被警方带走审查,其他后续报道请关注本台相关新闻。”
杨幻儿的家在达州,她有很多年没有回去了,在这次地震中,达州侥幸没有大碍,但她却在电视里亲眼看见自己的天府之国故乡四川现在一片狼藉。“成千上万的活生生的生命转瞬间即是阴阳两隔,我想要个孩子那么难,可是那么多孩子在一秒钟之内就失去了生命!”杨幻儿说着说着还是哽咽起来。
杨幻儿又对罗敷说:“那个以前在西安待过的左思,你知道吗,他在西藏结婚了,这次出门做个什么野生植物的调查,今天早上,一个国际自然保护基金的朋友给我打电话,说左思失踪了……”杨幻儿可是半点儿也不知道华年和左思的关系,她也一直不知道罗敷和左思的事情,她说左思的时候面对罗敷,就像说起她们两个认识的其他熟人一样,华年听不听这个话她根本不关心。
结果杨幻儿还没有来得及看到罗敷的反应,罗敷身边的华年却从凳子上滑到了地下,华年晕倒了!
杨幻儿惊叫了一声:“我今天一见到华年就觉得她太瘦了,刚才我没好意思说她,也不能要瘦不要命嘛,成年女人还是得有点儿肉才好,这动不动就晕倒的,搞得像中世纪的贵夫人,我以后可千万不能像华年!”
“幻儿你别瞎说,华年是唐山的地震孤儿,她是不能受刺激,你看你刚才一口一声的多少人死了,谁听了能受得了?”
好在华年很快苏醒过来。“罗敷,”她有气无力地喊着罗敷的名字,又说,“我要去四川!”
罗敷的心也裂开了一个口子,她不用为自己曾经错爱过再忏悔赎罪了,但如果这个前提是他的失踪或是死亡,她情愿一生背负这枷锁,情愿要他一直活在人世间,情愿他可以和自己一起呼吸相同的空气直到老死!死亡本是一个中性名词,但很多时候,它蜕变为褒义词。死亡的历史我们可以任意打扮,是因为每一个死去的人我们也都习惯了打扮。而今他一手制造了自己的死亡,令她和他的爱与恨一笔勾销烟消云散,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他还是彻底地抛弃她了,永生地抛弃她了。
始,乱,终,弃!
她真想死去的那个人是她,做鬼她也不会放过他,她要让他一生不得安宁,让他一生无法忘记她,就像她这一生无法忘记他一样。
4
地震那天,北京很多在高层办公的人同样体会到了强烈的震感,有很多人也选择了跑到大街上。可是那天在复兴门附近45层办公楼的梅朝晖竟然没有感觉到,他一直在用自己的钝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罗敷,对于日常生活来说,有很多的敏感神经末梢,也许是根本不需要的。
梅朝晖在首都机场接机口抱住了罗敷,她很难控制自己的号啕大哭,她现在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哭了。
还留在西安的华年决定和杨幻儿一起去四川地震灾区,两个女人轮流驾驶着杨幻儿的路虎,开了近二十个小时才到达成都,她们在成都采购了一批物资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北川。
华年和杨幻儿看见一个北川男人用四川话对记者说:“你今年才二十出头吧,我老婆29岁了,可是她看起来和你一样年轻,她本来没有事,她本来可以活着,可是她跑到幼儿园去找儿子,儿子已经被山体滑坡埋了,她不肯走,第二次山体滑坡来了……她也被埋了。”那个北川男人的眼里没有一滴泪水,像个木偶一样叙说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他还年轻,以后肯定还会再结婚生子,但接下来他的爱****是不一样的。
很多人的一生,都会不止爱上一个人,七分、八分、九分,但能爱到十分的,一定只有一个人。
将买来的物资交给当地的接收部门,华年和杨幻儿决定在地震灾区做志愿者。有那么多的孩子需要照顾,杨幻儿擅长讲故事,华年擅长给孩子们炒菜做饭。
害得杨幻儿离开家乡颠沛流离的那个男生,现在是一个普通的基层公务员,一个有点儿发胖的中年男人。杨幻儿看见他在电视上说一口“川普”接受采访,说他们作为次灾区,要全力自救不给国家添麻烦。当年离开家的时候,她是那么恨他,他把她毁了,她的生活轨迹从此完全改变,他却没事人一样继续着自己的生活。现在一切的恨在从电视里看见这个中年男人的那一刻瞬间消失,她看着电视里的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当年她也许都没有资格恨人家,是她太早熟,是她引诱人家犯的错,一切责任理应由她自己承担。
黄桷兰沾染了灰,栀子花却还在发出甜腻的香气,杨幻儿闻着这些熟悉的味道,就会忘记消毒药水刺鼻的味道。在一处已经倒塌的学校跟前,杨幻儿看着那些痛哭流涕已经嗓音嘶哑的家长,想起自己的两个没有来得及长大、没有来得及出生的孩子,她难过地摘下了一朵黄桷兰别在了衣襟上。愿这洁白,可以安慰这世上所有不幸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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