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是一处小镇。梅花是一位姑娘。
小镇民风淳和,鸡犬相闻。梅花娇小玲珑,温婉湿润。梅花端着簸箕,唤来鸡崽,撒一把米,又拾级而上,倚了门,眺望不远处的戏场。戏场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一年一度的掰手节是梅花镇的节日,是梅花百姓的节目,更是梅花的节日。不过今年梅花不想去戏场,不想去看那些憋红脸的后生。戏场上没有强壮墩实的冬青,又怎会有她的心思?
梅花的心思,全在千里之外的小城。
是在掰手节上认识冬青的。梅花躲在一群唧唧喳喳的姑娘身后,双手遮了眼睛,却又透过一指缝隙,偷看冬青棱角分明的脸。冬青的脖子上凸起青筋,手腕上凸起青筋。他胳膊上的肌肉一蹦一跳,汗珠们被弹起很高。然他的表情是微笑的,胸有成竹。冬青战无不胜,淡褐色的眼睛,缤放出迷人的七彩。
后来就认识了。小镇本就不大。何况女伴们从她的目光里读出一切。更多时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啜着清茶,却不说话。突然四目相对,梅花粉了腮,忙起身,去厨房给冬青煮两个荷包蛋。那鸡蛋青壳,椭圆,有着磨砂般的质地和光泽。天近黄昏,小镇染上胭脂一样的粉红。
两个人订下终身,没有承诺,全是用了眼神。然后冬青去了城市,他说他得给梅花攒下五间像模像样的房子。
可是梅花不喜欢城市。城市太吵,太闹,太大却太挤,太干净却太肮脏。城市让她手足无措,心神不宁。梅花只要小镇,只要冬青,只要他们安稳的日子。冬青去了城市,那一年,镇上的掰手节索然无味。然后冬青写信回来,说他冬天就回。回来,就把梅花娶了。冬天里他果真回来,却没有娶下梅花。他说他还得打拼一年,一年以后,五间房子,就变成了楼房。
梅花镇没有楼房。楼房不该属于这样详和悠闲的小镇。梅花与冬青面对面坐着,梅花的眸子里,刮起了风。她问冬青你真的喜欢城市吗?冬青不说话。她问梅花镇不好么?冬青说,好。她问我不好么?冬青说,好。她问那么,你真的喜欢城市吗?冬青便不再回答。梅花起身,去厨房为冬青煎蛋。厨房窗前开着两丛梅,白的似雪,红的似血。
梅花终于决定和冬青一起去城市。尽管她讨厌城市,可是她喜欢冬青。她知道冬青不想再回来,她知道梅花镇的楼房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春日里的阳光暖洋洋的,梅花端坐小院,一方手帕上绣着傲雪的梅。忽然就想起是暮春了,暮春里,梅花们早已凋落,新叶却未及长出。梅花有些惆怅,收了针线,回到屋子。鸡崽们唧唧喳喳,尖尖软软的嘴巴啄着木门,噼噼啪啪地响。
夏天里冬青来信,说他在城里买了房子。信里夹了很多照片,冬青站在屋子的每个角落,英俊魁梧。仿砖墙的电视墙让梅花犯晕,黑色的抽油烟机让她想起古老的木门;地板亮得耀眼,防盗门牢不可破。梅花盯着照片出神,这是她的家吗?她试图将自己放进照片,却无论如何,也放不进去。
秋天里冬青没有回来。他答应过梅花要参加最后一次掰手节的,可是他竟食言。他甚至没有写信回来。没有冬青的掰手节,连男人们都觉得没劲。掰手节匆匆而去,梅花的心撕成碎片,花瓣般撒落一地。
冬天里冬青失去音讯。梅花斜倚门前,顾目远盼。她的手里依然绣着一朵寒梅,她的手白皙透明,淡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梅花站在牢不可破的防盗门前,敲门。她敲了很久,终见她的冬青。冬青穿着睡衣,睡眼朦胧,神色疲惫。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女子,那女子眉眼精致,长发披肩。那么,似乎一切都不必再问。那么,似乎一切都已经结束。梅花笑着退出,又捂了脸。眼泪掉落地上,击穿一方青石。
早春时梅花再一次见到冬青。冬青躺在医院,脸色蜡黄。这就是那个牛般强壮羊般腼腆的冬青吗?这就是那个不想生活在小镇的冬青吗?冬青看她一眼,笑。冬青说我骗了你。当我发现自己喜欢小镇,已经晚了。当我发现自己真的离不开你,已经晚了。天让我走,我不能不走。冬青说,我真的不想离开你。
梅花与冬青的婚礼在几天以后举行。那一天,其实是冬青的葬礼。梅花捧着冬青的照片,一袭长裙。她用了小镇传统的装束,她认为冬青会喜欢。照片上的冬青,憨厚地笑。
梅花躺在孤零零的城市,躺在冰凉的木地板上。梅花烧掉绣了大半的梅花,烧掉她所有的心思和往事。那火焰温柔地燃烧,又猛然蹿起,瞬间填满房子,将梅花包融。火焰中响起梅花的歌声,歌声婉转悠长,丝丝缕缕,顽强地穿越城市,回到那个叫做梅花的小镇。
是早春。世间的梅花在早春里开放,我们的梅花在早春里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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