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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生》第18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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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赶集去了,她把大庆关在家中。大庆也想去赶集,可是娘不让。娘说小孩子赶什么集?三跑两颠的,早晨吃那点饭不全都颠没了?娘说你在炕上别乱动,尽量少钻茅坑,实在憋受不了再去,这样最省粮食,粮食多金贵啊。娘说你在家里等着,如果供销社有卖冰棍的,就给你买一根。娘说你爹晌午要回,看好锅里的菜团,你爹回来要吃。娘说都记住了吗?大庆说都记住啦!娘你千万别忘买冰棍。大庆看娘用缺了齿的木梳蘸着豆油,把头发梳得又光又亮。那木梳上积满黑色的灰垢,放到鼻下闻,又酸又臭。

娘捏着五分钱,从集东转到集西,从集西再转回来,再从集东转到集西,手里还是五分钱。娘把五分钱捏到滚烫,烫得她几乎捏不住了。娘把钱换到另一只手,手指肚上,就留下一个清晰的印痕。那印痕中间写着五分,周围有饱满的麦穗环绕。娘看看麦穗,咽一口唾沫,叹一口气。

大庆两手托腮,坐在窗前想爹。爹被大队派去修水库,娘说他晌午能回。大庆觉得爹越长越像爷。爹的胡子都长出来了,爹的皱纹似乎比爷的还深。这时柴门嘎吱一声,大庆伸长脖子,却没有看到盼望中的爹。来人叫横财,大庆叫他叔。

横财缩着脖子,蹭到炕上。他讨好地摸摸大庆的头,他的手上全是血口。大庆说娘去赶集了。横财说知道,我给你捉了蚂蚱。他把蚂蚱放到炕沿,轻轻弹一下蚂蚱的屁股。蚂蚱受到惊吓,拼命往前蹦。可是它的两条后腿早被横财掐断,所以它只能悲壮地做一下蹦跳的姿势。大庆看看蚂蚱,没去动它。他说娘赶集回来,会给我捎一根冰棍呢。横财说这我也知道。大庆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横财说我还知道你家锅里肯定有菜团子。

大庆吓了一跳。他说那是娘留给爹的,爹去修水库,晌午回。横财说我不吃,我去闻闻。大庆说闻也不行,会把香味闻跑的。横财说你看这蚂蚱多好。大庆说你给我蚂蚱也没用,我不会让你闻。横财说那我看一眼行吗?大庆说,不行。横财嘿嘿笑,从怀里掏出一只木头手枪,慷慨地递给大庆。他说你不是早想要吗?专门给你刻的。大庆说你要看菜团才给我手枪的话,我就不要;你不看菜团也给我手枪的话,我就要。横财说拿着吧。我不看了。

大庆紧攥手枪,爱不释手。他把手枪瞄准横财的脑袋,嘴里发出一连串嘭嘭的声音。横财再摸摸大庆的头,可怜巴巴地说,我都两天没吃饭了。

大庆说你十天没吃饭也不关我的事。娘让我看家,我就得看好。

横财倚着炕沿一团乱蓬蓬的旧棉絮,无精打采地看玩得起劲的大庆。他看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就慢慢下了炕,说,我走了大庆。大庆说走吧。想了想,又说,就让你看看吧。只准看一眼。

横财掀开锅盖,人就哭了。他盯着两个乒乓球大小的黑色菜团,浑身开始了颤抖。大庆在炕上喊,你闻完了吗?横财不出声,慢慢抓起一个菜团,慢慢凑近鼻子。大庆说你快点闻,闻完快点盖上锅盖。横财说,好。却突然张开嘴,一个菜团就不见了。

大庆是扑过来的。他扑过来抓横财的手,挠横财的脸,用木枪疯狂地击打横财的下巴。他说吐出来吐出来快吐出来。横财当然不会吐出来,他又抓起另一个菜团往嘴里塞。他的牙齿相撞,发出很响的喀喀声。鼻涕眼泪糊满横财一脸,他把它们全部抹进嘴里。

大庆在横财身上打着无奈的秋千。他的鼻涕眼泪流得比横财还多。他说娘回来要打我的!他说你说过只看一眼的,怎么说话不算数?他说你吃了爹的菜团,爹回来会杀掉你的。大庆说娘啊快回来啊横财叔把爹的菜团子都吃了啊!

横财一直站着不动。后来他冲大庆笑,笑纹里亮晶晶一片。他说开始我只想看看……后来我只想闻闻……再后来我就忍不住了……你不用怕,这事不关你……我和你一起等你娘,等你爹……我会好好跟他们说……大庆你别再哭了……大庆,别用枪戳我的脸……

可是他还是逃走了。他跟大庆说要去茅坑,偷偷溜掉了。他走得很快,低着头,抹着脸上的血,表情尴尬并且痛苦。

娘没有带回传说中的冰棍。娘说路太远,带回来也会全部化掉。娘说完话就去掀锅盖。娘掀开锅盖的一刹那惊恐地叫了一声,那声音深深烙进大庆的记忆。后来她操起一根棍子,把大庆往死里打。大庆说是横财叔吃了!娘一边打他一边说,不是让你看好吗?大庆说我挡不住他,他吃起菜团像一条疯狗!娘说那我就打死你这个没用的!大庆说他吃就吃了他是我亲叔啊!娘又一棍抡过去,大叫,他是你亲爹也不行!棍子打断了,清脆的断裂声把娘吓了一跳。娘抱起大庆,号嚎大哭。

大庆从此落下病根。看到蚂蚱,就浑身发抖。

多年后大庆进城,在一个工厂干钳工,每到周末,横财都要请他吃饭。那时横财已是一家五金商场的经理,他开着轿车,接上大庆,直奔酒店,好酒好菜点一桌子。他不吃,坐在一旁眯着眼抽烟。

他说那两个菜团子真香啊!那样的年头,村里只有你和你娘,是两个好人。

大庆回老家,把他的话告诉娘。娘瘪着嘴说,那是我不在家,那是你不懂事。好人?如果我正好在家,如果你懂些事,咱们还是好人?

大庆想,也对。他是个好人,只因为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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