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带着儿子,从乡下来到城市。城市让他惶然,迷茫,忧伤并且绝望,他认为他和儿子就像城市里两块难看的伤疤,狰狞地凸起着,闪动着令人生厌的灰暗光泽。有时男人蹲在路边休息,甚至会有硬币飞来。硬币砸中他的头,他的脸,他的身体或者影子,让他徒生伤感。城市里阳光生满了锈,懒洋洋地照着,男人觉不到丝毫的暖。
男人没有家。夜里他和儿子睡在桥洞,任警察一遍又一遍地驱赶。
从发现那栋烂尾楼,男人的脸上便有了笑意。那是一栋废弃多年的烂尾楼,灰头土脸,缩在城市的角落,根根裸露的钢筋直刺天空。男人选中三室一厅,赶走盘据在那里的老鼠和蜈蚣,又在地上铺了硬纸壳和碎油布,就当是他和儿子的家了。烂尾楼的周围,垃圾堆成小山,有风时候,白色的塑料袋漫天飞舞。男人站在垃圾山上,他想也许该在这里铺一条通往外边的小路。
儿子问,这是咱们城里的家吗?
男人说,这是咱们城里的家。
儿子问,可是我们的邻居呢?
男人说,我们没有邻居。
说话时候,男人正给门洞的位置装两扇简易的木板门。木板门潮湿并且扭曲,两扇合拢时,中间敞一条很大的缝隙。男人说有了门,家就更像家了。儿子往门上贴一幅蜡笔画:一栋房子,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条狗,一个太阳,一圈篱笆,一片向日葵。儿子说你能让家变成我画的模样吗?男人笑。男人说当然可以。儿子问你敢保证吗?男人笑。男人说,当然敢。
男人将堵在门口的垃圾运走。男人在腾出的空地上铺一层土。男人在土里撒上草籽。男人在垃圾山上开出一条小路。男人在小路两边种上向日葵和牵牛花。男人给他的烂尾楼取了名字——桃源居。这些事花去男人整整一年时间。现在男人坐在门口,心满意足地晒着太阳。男人说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房子了。男人说我们甚至可以把你爷爷接来。
柔软的嫩绿的绒毛般的草尖钻出土地,挂着晶莹的露珠,男人说这是我们的草坪。小路两边的牵牛花开出红色和紫色的小花,男人说这是我们的花园。男人甚至做出一个秋千,黄昏时,他推着自己的儿子,一下一下地荡。儿子开心地大笑。他说他想写一封信寄给爷爷。他说爷爷的回信我们能收到吗?——地址就写桃源居。
一年以后,男人的家里多出一位女人。女人是男人拣垃圾时遇到的,她的脸膛很黑,眉毛很浓,手指粗短。女人看到男人的家,就笑了。然后女人就住下来,像回家一样自然。她给男人和儿子洗衣服,做饭,里里外外地收拾。洗衣服和做饭的时候,女人喜欢轻哼着山歌。女人唱歌很好听,尖尖的嗓子,尾音拖得很长。男人告诉儿子,他和女人是老乡。城市里没几个这样的老乡呢!男人说。儿子拍起手来,儿子喊女人妈妈。
男人决定凿一眼水井。他说等水井凿成,就再也不必去很远的水泥厂提水了。到那时,咱们的家将无可挑剔。男人对女人和儿子说。那些日子男人一直在为凿井做着准备,男人坚信他有这种能力。可是他只挖了一锹土,便有人怒气冲冲地站到他的面前。
你干什么?
挖井。
为什么挖井?
我住在这里。
你怎么能住在这里?这栋烂尾楼马上就要拆掉了。
拆掉?可是这是我的家。
可是现在这属于城市的废品……拆掉,新的大楼将拔地而起……
可是这是我的家!我在这里修了草坪,修了路,栽了花,我给这里取名叫桃源居……
笑话!桃源居?这里不过是一个垃圾场!你在这里盖一座宫殿都没有用。你有房产证吗?必须拆掉……
男人抄起铁锹,一张脸变成紫色。他后退两步,雪青色的锹刃将炽烈的阳光反射到对方脸上。如果你拆了我的家,我会要了你的命。男人怒气冲冲地说。
男人一夜未眠。他手持铁锹守护着自己的家,如同忠心耿耿的士兵守护着国王的宫殿。夜里女人一遍又一遍出来,劝他回去,男人说可是他们要拆了我们的家呢。男人流出两滴眼泪,锹刃在月光下闪出寒光。后来男人俯下身体,热烈地亲吻着他的草坪。
然第二天,男人的家,还是被拆掉了。儿子抱紧女人,女人抱紧男人,三个人如同三只惊骇、愤怒、忧伤并且绝望的老鼠。好几次,男人的铁锹准确地瞄准其中一人的脑袋,可是最终,那铁锹还是无力地落到一边。
拆掉的砖石上,写着男人为烂尾楼取下的美丽的名字:桃源居。瓦砾里的木板门上,贴着一张稚嫩的蜡笔画,那上面画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个太阳,一圈篱笆,一片向日葵,一条狗,一口水井……
然后,新的大楼拔地而起。这片高档住宅小区的名字,果然叫做“桃源居”。
只是他们不再有家。夜里,男人、女人和儿子睡在桥洞,任警察一遍又一遍地驱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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