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才抓起电话,又打给政协主席,还好,对方倒是痛快,答应马上到会,有什么安排,尽管讲。
欢迎会开得很短暂,比原来设想的要少许多激情,周一粲准备好的热情洋溢的讲话也没派上用场,一切都让红沙窝村的村民给搅和了。不过就这简简单单的欢迎仪式,还是让欧阳默黔感到惊讶,他似乎不大习惯这种场面,也搞不懂安排这么一个仪式做啥?晚宴的气氛倒是热烈,大约在酒桌上接待客人是河阳的强项,所以谁都能尽兴发挥。欧阳默黔受其感染,也变得渐渐豪爽起来,他本来是不饮白酒的,盛情难缺,周一粲力邀之下,他还是举起了酒杯。秦思思倒是爽快,她说她喜欢这种壮烈的场面,只可惜,在香港那边遇不到。一句话讲得,周一粲对她竟有了好感。中间欧阳默黔跟周一粲说:“想不到你们会这么隆重,这样一比,我这边就显得太简单太随意了。”周一粲赶忙说:“欧阳先生千万别这么想,你在国外多大的场面没见过,我们是穷地儿,啥都穷。”
直到晚上九点,强伟才将村民们的工作做通,等赶回河阳,晚宴已经结束,秦西岳急着要见女儿,强伟硬是拉他吃了顿简单的晚餐,然后陪同去贵宾楼。中间周一粲悄声提醒:“强书记,你要不要换套衣服?”
“换衣服做什么?”强伟不解地问。
“人家……”周一粲刚要说下去,一看强伟脸色不大对劲,噎住了。不过她心里嘀咕,人家是中国区代表,来投资的,你穿这么老土,让人家咋看?
几个人来到贵宾楼,刚敲开门,秦西岳就让女儿给抱住了:“老爸,想死你了。”思思这孩子,典型的恋爸一族,当年因为舍不得老爸,还差点放弃去香港发展的机会呢,若不是秦西岳主意坚决,怕是她就成了“海龟”,自然,也就没了跟欧阳的这门婚姻。
一见到女儿,秦西岳眼里的热泪就止不住涌了出来,也不管强伟他们在场,方便不方便流泪,他就给流了。他揽着女儿的双肩,激动了好一阵,然后轻轻推开思思,声音颤抖着说:“让爸看看,快让爸看看,我的思思是不是变漂亮了?”
秦思思略含羞涩地笑了笑,就忙着去洗手间拿梳子,因为秦西岳的头发又乱又糟,沙漠里风吹的。在家时,思思最关心老爸的头发,她说男人只有头发梳精神了,人才有味道。
这时间欧阳默黔才微笑着走过来,略带矜持地跟老丈人打招呼。出乎强伟跟周一粲意料,秦西岳对他这个身份显贵的女婿,却没表现出什么热情,甚至,略略带点儿冷漠。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路上辛苦了吧?”然后就坐沙发上,盯住女儿的一件衣服望。强伟赶忙跟欧阳打招呼,借以冲淡屋子里那层突然而至的怪怪的冷味儿。欧阳默黔倒是没在乎岳父的态度,热情地跟强伟寒暄起来。
周一粲敏感地捕捉了这一对翁婿不为人察的这丝儿冷淡,佯装什么也不曾察觉地说:“思思这孩子,真是懂事儿,秦老好有福气,养下这么一个乖女儿。”
秦西岳没理睬周一粲,他似乎对周一粲更有成见,餐厅吃饭到现在,他一直绷着个脸,没跟周一粲说一句话。特别是周一粲当着他的面,跟强伟述说乔国栋的不是时,他的脸黑得就越发难看。
秦思思拿着梳子出来,见欧阳默黔跟强伟聊得正好,不好插话,索性拉了秦西岳,到里间去说话。
河阳宾馆虽不是五星级酒店,但欧阳夫妇住的这套房,却比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还要豪华。里面的陈设还有装饰完全是参照北京国际饭店的标准弄的,加上又别具意味地融进了西北大漠戈壁的苍茫雄浑,一下就让这屋子的豪华具有了远天远地的悲壮感。总之,能在这套房里住一宿,在河阳来说,就是最最尊贵的待遇。
可惜的是,对住在这套房里的一对人来说,他们似乎并没感受出这点。
当晚无话,第二天,谈判正式开始,起先谈得很顺利,一切都在周一粲的把握中。两天后,就在周一粲兴致勃勃打算将早已拟好的意向性协议递交到欧阳默黔手里时,书记强伟冷不丁说出一通话,一下就把谈判的局给搅了!
3
事后分析,强伟说那番话,是早有预谋的。怪只怪周一粲太急于求成,太想拿到第一期六个亿的投资了。强伟显然比她老辣,也比她……怎么说呢,周一粲觉得,这件事上,强伟坑了她。
前两天谈判,强伟啥话也没说,只是尽职尽责的尽着东道主的责任,偶尔的,见谈判陷入僵局,强伟就拿眼神示意周一粲,甭慌,慢慢谈,只要对方来到河阳,就证明,他们是有诚意的,至少,他们想把这事儿办成。如果这时候表现得过急,就会让对方洞悉到你的心思,跟你额外讲条件。周一粲当然理解强伟的意思,但她不能照强伟的意思去谈,她跟强伟站的角度不同,对待这事的态度也就不同。谈判吹了,或是出现什么变故,强伟顶多说两句可惜,她呢,代价就重了。她是铁了心,要在这一轮就把大方向定下来,大方向一定,剩下的细节问题,就好处理,甚至都不用她再费心,交给专家组去做就成。
好在,欧阳默黔并没提过分要求,也没在细节上过分为难她。要说几次出现的小僵局,问题都出在她身上,是她太不具备现代商务谈判的经验和知识,更缺乏技巧,要不是麦瑞小姐暗中帮她,怕是她就要当场出洋相。所有的障碍扫平后,周一粲露出了轻松的微笑,她在心里长长舒一口气,然后示意秘书,去拿协议书。
这时候一直装哑巴的强伟开口了,强伟先是从宏观上充分肯定了双方的这次接触。注意,强伟没说这次是谈判,只说是接触,又从技术性问题上承认了河阳一方的不足,然后道:“能跟瑞特这样的世界一流公司合作,是我们的梦想,也是河阳经济未来发展的主方向。非常感谢欧阳先生能在百忙中到河阳来,实地了解,并切切实实为河阳经济的腾飞着想。既然双方都有如此好的诚意和合作发展的信心,我们何尝不换一种合作方式呢?这两天欧阳先生的话让我大受启发,我就想,我们更应该拿出一种大诚意,大气魄,以更快捷的方式促成这次合作。我有个大胆的建议,提出来让欧阳先生跟麦瑞小姐考虑,也让在座的专家组还有河阳的同志们考虑。我想修正一下双方合作的方向,将投资改为兼并,说收购也行。我们大胆地把本市最大的国企河化集团拿出来,以最优惠的政策还有条件,出让给瑞特公司。这样,征地、项目报批还有一大堆事儿都就免了,厂房是现成的,设备也是现成的,工人也是现成的,只要瑞特公司注入资金、技术,短期内培训一下职工,项目马上便能启动。一则省了很多前期工作,二则呢,也能让我们的上万号工人有饭吃。当然,具体细节问题,我们可以再谈,我准备了一份资料,是有关河化集团的,请欧阳先生过目。”说完,他冲秘书一挥手,秘书肖克凡很利落地从另间屋里拿来了资料。
在场的人全都惊住了!谁都没想到,强伟会突然提出这么一个思路,这等于是把谈判的大方向给变了!
更震惊的,是周一粲。她的目光定定地在强伟脸上顿了几分钟,然后无奈地,垂下了。
河化集团!周一粲心里重重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欧阳默黔也有片刻的愣怔,但仅仅也就几秒钟的工夫,很快他就道:“中国有句老话,客随主便,强书记这番提议,虽说让我意外,但既然提出来了,也不是不能考虑。”说着,他将目光投向强伟,十分友好地笑了笑。欧阳默黔这一笑,让在座的人更为不解,难道他跟强伟事先有过交流,或者?但从强伟脸上,又丝毫看不出一点这方面的迹象,专家组也从未接到过强伟这方面的指示,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会场的气氛骤然冷下来,人们脸上全都一个内容:困惑。
见众人怔住,欧阳默黔这才将目光投到麦瑞小姐脸上,麦瑞小姐一直表现得镇定自若,仿佛对这变故,早就心里有数。她冲欧阳默黔微微一笑,非常漂亮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从桌子下面的公文包里拿出两页纸,殷笑着递给欧阳默黔。欧阳默黔迅速地扫了一眼,抬起眼睑道:“贵方如果真要调整合作方向,我们可以考虑对河化进行收购,不过,得给我们时间,收购国有老企业,在瑞特还是第一次。不好意思,既然强书记提出这一想法,我想接着谈下去就没啥意义,谈判就到这儿吧?”
这一连串的细节,强伟一个也没放过,他的目光追踪器一样追在欧阳默黔和麦瑞脸上,等欧阳默黔说完,他朗声笑道:“好啊,欧阳先生,看来贵公司也早有这个意向,那好,说明我们双方想到一块去了。这样吧,留出一段时间,双方都重新考虑一下,赶在下次商谈前,拿出一个操作性强的方案,你说呢?”他原又将话题推给欧阳默黔,年轻的欧阳默黔不得不承认,他碰上对手了,相比准备充分的周一粲,深藏不露的强伟,才是他真正需要对付的!
谈判结束后,强伟想跟周一粲谈谈,有些事,所以没跟周一粲提前碰头,是强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想周一粲应该能理解。谁知周一粲冷冷地拒绝了他:“对不起强书记,这事太突然,如果有什么需要解释的,我想还是留在会上吧。”说完,她夹着公文包,愤然地离他而去。
望着周一粲的背影,强伟忽然想,这个关子是不是卖得太大了?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这个关子不仅卖得过大,而且卖得很危险,它让强伟跟周一粲的关系,哗地变紧。
第二天一大早,欧阳默黔正在发电子邮件,秦思思说到楼下转会儿,呼吸点新鲜空气,一到楼下,她立马变出另一副脸色,匆匆叫了出租,就往另一家宾馆去。那家宾馆的地址是前一天问好的,一开始强伟还笑着不告诉她,秦思思装作不高兴:“强叔叔,你是怕我行贿啊?”强伟知道思思是在说笑,但他真怕思思去找他,这要是让欧阳知道,肯定会不高兴,毕竟……思思这样一说,他又不能不把地址说给思思,最后,强伟还是狠着心将自个的住处说了。其实另一个心里,他也很想独跟思思单独聊聊。
这是一家小宾馆,强伟的家不在河阳,如今干部推行交叉任职,担任市委和政府一把手的,都不得是本地人。这样市委跟政府两个大院,便多了很多单身汉,市上本来在河阳宾馆安排了住处,但大家挤在一座宾馆,很是不方便,谁都渴望自己的住处隐蔽一点,不让太多的人知道。强伟住的这座宾馆,表面上破破烂烂,一点也不显眼。秦思思还疑惑,强叔叔会不会骗她?到了房间门口,举手敲门的一瞬,她又想,怎么会呢,说清楚了是受逸凡之托,前来拜见他的。门刚一摁响,里面便传来强伟的声音:“来了,请稍等。”
秦思思的心莫名地就乱跳起来,这一刻她有点惶乱,像是在搞间谍,很不光明正大。
强伟打开门,见是思思,笑道:“你果真找来了,这一大早的,早饭还没吃吧?”秦思思说:“还没呢,欧阳在上网,等一会吃。”说着,目光冲房间四处扫了扫。这是一间二居室,原来的套房改的,屋子里的设施简单,朴素,一点看不出是市委书记住的。秦思思了解强伟,知道他在物质上很不讲究,吃饭穿衣都很随便。两人简单聊了几句,秦思思拿出几样东西,说是逸凡托她带来的。强伟大约也是想儿子想得有点疯了,一看见儿子送的礼物,就像小孩子一样喜不自禁地捧在了手里。逸凡送他的,是一件衬衫,带格子的,看上去很洋气,还有一条领带,真正的名牌,不是这边冒仿的。“这家伙,他倒知道花钱了,这一条领带,怕也得上千吧?”
秦思思嗔道:“强叔叔,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傻,这条领带,少说也得过万,怎么样,逸凡比你腐败吧?”
强伟嗬嗬一笑:“腐败,真是比他老子还腐败。回去替我好好教育他,别老拿钱不当钱。”
一句话,说得秦思思脸红起来,人也越发地不自在,强伟这才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笑着改口道:“好了,思思,来一趟不容易,跟你爸亲热够了没?亲热够了,强叔叔安排你们去转转别看河阳穷,转的地儿还是有几处,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沙漠水库么,要不今儿就去?”秦思思略略犹豫了一下,道:“不必了强叔叔,你忙你的。欧阳说,既然合作的事有了变化,他想急着回去。”
强伟哦了一声,没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不过看得出,他心里也不大好受,似乎,出现这样的局面,也不是他所希望的。“那好吧,回省城看看你母亲,多陪她几天,啥时回香港,跟强叔叔来个电话,强叔叔去机场送你。”
秦思思嗯了一声,怯怯的,又拿出一样东西,极难为情的,递到强伟手里。这是她特意给强伟买的,但不知他喜不喜欢,犹豫着道:“我也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才好,跟我爸送的是剃须刀,我想,跟你也应该一样。”
强伟接过剃须刀,像是接过一份很重的礼物,一时,心里涌上一层复杂的东西。很多已经逝去的想法,这一刻又活跃起来,他感激地看了思思一眼,噎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声谢谢。
秦思思不敢久留,怕欧阳找她。可又舍不得很快离去。她这趟来河阳,真是有许多话想跟强伟说的,包括她跟强逸凡现在的关系,跟欧阳默黔貌似完美实则却不幸福的婚姻。甚至还想谈谈父亲跟强伟的关系,在香港时,她听父亲在电话里老是批评强叔叔,她搞不明白,父亲跟强叔叔,怎么会把关系搞成这样?按说,他们之间应该是有很多共同点的,至少在她看来,他们同属公仆型的干部,不应该把关系闹得这么僵。但……
强伟看出了她的心思,但也没有因此而多留她。有些事,跟思思是没法讲的,他跟秦西岳,真是一句两句讲不清,但他相信,他们之间,并没根本性冲突,或者,他们两个,原本就没啥冲突,所谓的矛盾,都是因两人的工作方法和工作目标不同而引起的,时间兴许能解决一切。
简单聊了一阵,秦思思告辞出来,早晨的空气新鲜极了,走在回来的路上,秦思思的心情顿然好起来,这些日子的疲累一扫而光,感觉此趟回国,真有一种归家的感觉。她拼命地吸着这鲜如柠檬的空气,仰望着喷薄而出的太阳,还有湛蓝湛蓝的天空,脑子里忽然就冒出强逸凡那张清澈的脸……
送走欧阳他们,周一粲的态度忽然就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强伟连打几次电话,请她过去谈谈,都让她婉转地拒绝了。这在过去的两年,是从没有过的。可见,强伟这一次,是彻底把周一粲心里潜伏的那些不满给激活了。这天刚上班,她便冲手底下几个人发牢骚:“这成什么事儿了,忙活大半天,一句话,全推翻了,弄得我半年工作都白干了。”
这是周一粲第一次在下属面前发牢骚,以前她是个嘴巴很紧的人。
政府秘书长还有接待办曾主任等几个面面相觑,既不敢附和也不敢乱应声儿,只是垂着头,暗自叹气。说实在,强伟这一变,他们心里也有气,谁不指望能把工作干得亮堂点,你忙活半天,人家一句话,全否定了,你怎么想?但,对他们来说,变与不变都得服从,都得接着干下去。下级就是这样,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不能显在脸上,冤死你也得说好,得说舒服。好在,强伟这一变,还不至于把他们冤死。不过周一粲这一发脾气,他们便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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