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啥啦?就这条件,想弄也没有。还有一个汤,海虾大白菜,那可是我拿手的,待一会儿去做。哇哇,四菜一汤,吃到中央。来来,咱先喝酒。”
“林站长……”
“别这样叫法,这样叫法寒碜人的,啥站长,啥也不是,”女主人截住杜书成的话头,“咱就是个穷看林的。”
“林……叔,我,我不会喝酒。”杜书成看着林一生,求饶似的说。
“哪有男子汉不喝酒的?俺家老林,喝的酒汇起来可以撑船。在咱林场,有时候就得喝点儿酒,夜里出去转转,这大冬天没有酒冻死人啦。”
“都是你说的话了,也让俺大老爷们儿说几句行不行?”
林一生笑着,对妻子黄梅说。
“好,好,我不说了,听你们说。”
这一家人都是热心肠,让杜书成心里多少有些宽慰。女主人黄梅人长得胖胖乎乎的,圆脸细眉,小嘴薄唇,一看就知道善谈,性格外向,心直口快,好交往。而女儿林雪,从某些特征看,很像她的母亲,虽然说不上貌美如玉,却也十分俊丽,更重要的是那沉静而单纯的神态,让人觉得她非同一般。
“来,来,先吃这个,炖鸡块,吉利吉利。”
“嗯,味道不错,有进步了。”林一生夹住一块,尝了一尝,瞅着妻子说。
“林叔、黄姨,您在这里有几年了?”杜书成端起杯,沾了沾嘴唇,抿了一下,挺辣。他放下杯,突然问。
“有年头了,”林一生说,“自打我二十多岁参加工作,就没挪过窝儿。”
“也就是俺家老林,白扳加一横,混了一辈子,还是个看林工人。”黄梅半嗔半爱。
“你不也在山沟里一辈子了吗?”林一生“反唇相讥”。
“还不是为的你!你那时候风华正茂的,谁知道到后来是草包?”
喝了一会儿,杜书成三沾两沾,竟有了酒意,嘴也打了摽,辣酒倒是喝出了香味儿,味觉有些麻木,就也学着林一生的样子,干了一杯。
林一生又斟满了一杯,把瓶交给林雪,叫林雪:“给你杜哥倒上,敬一杯。”
林雪很听话,接过瓶,就要给杜书成斟酒。
杜书成忙用手捂了酒杯,说:“真不能喝了,再喝,再喝就醉了。”
“既来之,则喝之,一醉方休是英雄。”林一生有点儿高了。
“行了,行了,别在小杜面前出洋相啰!”黄梅制止住丈夫又去端酒杯的手。
林雪趁杜书成注意力稍一转向她爸爸的机会,给他满满倒了一杯酒。
“杜哥,林妹妹敬你了。”
杜书成怔了怔,看看林雪,又看了看林一生和黄梅。他们也都楞了一下神,接着就都劝杜书成用酒。
林一生问:“你的名字是谁给起的?”
杜书成回答:“是我爸爸。他也识几个字。我生下来讨人喜欢,他高兴,后来抓生我又只抓书本,还撕烂了,他就更高兴,就起了这么个名字,意思是叫我努力学习,学必有成,将来成为有用之材。”
林一生说:“你爸良苦用心。我看你也不会老是屈居此地,早晚有一天要飞黄腾达。我就送你几句话,你看受用不受用?”
杜书成马上说:“我洗耳恭听。”
“你是学历史的,学历史的大学毕业生,哪有当看林员、林场工人的?你八成是……有哪儿不对头?不要紧,调整好了,时来运转,会有出头之日。姜子牙八十三岁出任宰相,辅佐周武王打天下。你是学历史的,历史还要加上政治,历史加上政治,那真如虎添翼了!给你说吧:手捧十三卷,前程不用管;一念必得,二子向前,三干居上,四事唯艰,五类圆满。如若不信,试试看?”林一生摇头晃脑。他醉了,醉了的他很健谈。
“别听他胡吣八吣的!灌点儿猫尿就不知道姓啥了,你林叔就是这样的人。他要是行,能在这一蹲几十年?”黄梅说,“咱娘俩喝一杯。”
幽深的山间平添了几分欢快,破落的小院里其乐融融。
可是,杜书成心底里却怎么也不能高兴起来,相反却兀然产生一种报复心理。报复谁?如何报复?他是云里雾里,混混茫茫。然而,他就是想报复,向一切报复,包括向他自己。
03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醉了,那种感觉无法形容,难受心痛,脑子里迷迷蒙蒙,有一种兴奋,也有压抑和无端的痛苦,胃里的嚅动加快,他想吐。事实上他也吐了,吐得一塌糊涂,只是醉酒的时候没有意识到吐酒,而醉酒时的所有意识等醒酒后又荡然无存。
他后来得知,他吐酒时候,林雪一直在跟前,给他端茶嗽口,给他清理污物,还拍他的后背让他吐得痛快点儿。他吐的污物溅到她的裤子上,她当时都没顾上去擦,等到第二天才泡在水里洗洗干净。折腾了她半夜多,后来伏在他的床边竟睡着了。为这,她和爸妈吵了一架。这些当然杜书成先前都不知道,黄梅喊他起床吃饭,他昏昏沉沉爬起来,忍着头疼,刷了牙,洗了脸,在餐桌上才发现林雪两眼红红的,像刚哭过似的,他还以为是喝多酒的症状哩。
林一生一家待他很好,亲如一家。林一生和黄梅都是实在人,善良忠厚。林一生还很有见识,对世事的看法,对政局的分析,对人生的感悟,都十分透切中肯。他觉得除了自己的爹娘和学校的老师,对他影响最大的恐怕就是林一生了。林一生的不少话,都有很深的哲理和底蕴,很耐人寻味。事实上,在杜书成以后的生活道路和仕途上,林一生确实是真正的“良师益友”。而黄梅,则担当着这个山区林业站炊事员的角色,采买、做饭,全是她一个人忙乎。她有时候从山外买菜回来,还给杜书成捎点儿吃的,比如瓜子、炒栗之类。
这年冬天的第二场雪是“腊八”那天下的。
早上,黄梅用十多种原料,如山枣、花生仁、黑豆、小米、桔子瓣儿、青红丝之类,煮了一锅甜粥。
“黄姨,您煮的粥好喝极了,真好喝,我还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粥哪。”杜书成边喝边吧哒着嘴,看着黄梅夸。
“俺妈这些年别的没练出来,要说做饭,没比的!”林雪很为妈妈的厨艺骄傲,“谁到咱这儿吃饭谁说好。”
“咱就这点儿本事,算个啥?吃过饭我到镇上割块肉来。小杜来了有十天了吧?还没吃过肉呢,只有白菜萝卜。这山里头就是不方便,原始生活似的。”黄梅低下头喝粥。
“不是才好嘛,有什么吃什么,又不是客人。再说天阴得沉重,下了呢?”杜书成抬头看了看外边的天空。
“阴阴拉拉几天了,下是得下,不一定今天吧?”黄梅回答。
“给我买瓶雪花膏来,要好一点儿的。”林雪对妈妈说。
林一生先放下碗筷,说一声:“我到山上看看。”就走了。
中午时分,天上飘起了雪花,先是“盐粒子”,后来就是鹅毛大片,而且越下越紧,还有呼呼的北风,一个劲地刮。林雪很着急,不时看看表,“都十二点半了”、“都十二点三十五了”、“都十二点五十了”、“……”隔一会儿念叨一遍,她是怕雪下大封了路,妈妈没法骑自行车,要是那样,就只能步行,踏着厚雪,走十几里路,够受罪呀!
幸好,雪下得不大,一个多小时后,雪停了,风也住了。又等了半个小时,黄梅回来了,她除了买了些菜啦、肉啦之外,还带回来一捆子书。她把菜、肉放到厨房去,来到北屋,打开捆,拿起一本,递到杜书成眼前:
“看,我给你买来了什么?”
杜书成看时,原来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四卷、《列宁选集》四卷、《毛泽东选集》四卷,还有一本《******文集》。杜书成看看黄梅,又看看林一生,疑惑地问:
“给我的?”
“对呀,‘十三卷’呀,要想出人头地,就得好好‘啃’这些书。”黄梅笑着。又问,“还没吃饭吧?”
“把人燥死了,还吃饭哩!妈你给我买的雪花膏呢?”林雪去翻母亲的提包。
“噢,忘了,一看天下雪,就赶着骑车子回来了。”
林雪噘起小嘴,像生气的样子。杜书成看了,觉得林雪使“小性”时特美丽。他的心动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戚素梅。
戚素梅是他从中学到大学的同学,他们说不上情投意合,但也互有好感。高考时他们都选择了历史,他知道,戚素梅报考历史系只是为了毕业后当历史教师,而他自己,他自己的目的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只是非常强烈的愿望要学历史。他的意识深处的那种东西十分顽固,却也十分捉摸不定,反正他依稀认识到,学历史会给他带来无限空间。他的理科也很好,中学时代数理化是年级的尖子,考大学时,数理化三门为他的升学功不可没,是几乎拿了全分的。老师为他没报考理科惋惜得不得了,说他如果考了理科,比如考了数学系,将来就可能成为一流的数学家。他却选择了文科,选择了历史。许多人为这一点想不通,明明理科前途无量,为啥偏往没大出息的文科里钻?他听了这样的问话,只是笑笑,不置可否,还有一种不屑的神情露出,大有“燕雀焉知鸿鸪之志哉”的劲头儿。
对于他报考历史系的举动,倒是戚素梅看得明白。
考试结束的第三天,同学们小聚。几年同窗,一朝离别,那份感情,是很浓烈的。
杜书成和戚素梅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戚素梅单刀直入:“你为什么也报考了历史系?”
“因为你报考了历史系。”杜书成回答。其实他这只是一句玩笑话,并非那种纯粹为迎合对方心理而说的话。
“不,你是为了积累知识,掌握世界。”
戚素梅的话还算婉转。不错,在杜书成的潜意识里,“权力”一直占据着整个空间。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他决不仅仅只考虑到“上大学、找工作、脱离农村、走出贫穷”,而是有更高的境界。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毕了业他竟被一纸通知“发配”到了东山林场,当了“家庭式”林业站的一名“乞食者”。他成了“多余人”,有时还是“迷惘的一代”。但无论如何不能做“垮掉的一代”。我要振作,要寻找机遇,要“东山再起”!杜书成为自己制订了“三要”原则。他也常常想起林一生那天酒后跟他说的几句话,听林一生解释,这“一念”就是认准的念头,用在我杜书成身上,就是掌握权力施展才干的念头;“二子”就是票子和“妻子”,“妻子”也是攀高附贵的台阶,“妻子”代表女人;“三干”就是苦干、实干加巧干,干出样子,让领导欣赏,让其他人信服;“四事唯艰”,指穿要朴素,吃要简单,作风踏实,做人低调,惟其低调,才更有空间;“五类圆满”,指对上、对下、对左右、对领导交办的工作任务、对各种人际关系,要圆满,不能忽视任何小节。他想,林一生倒是有意思,呆在山里没事干净琢磨这些。按照他说的就能“青云直上”了?未必,权力是一种斗争,谁掌握了斗争的主动权,谁就有了权力。然而,林一生说的是“方法论”,离开了“方法”,也终将一事无成。
“谢谢黄姨。现在工作这么轻松,我正好通读一下马列毛邓,以提高自己马列主义水平,学点儿为人民服务的本领,更好地干好护林员工作。”杜书成说着,去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问:“多少钱?”
“是你林叔和黄姨送你的,只希望你以后有出息,别学俺,在山里呆一辈子。”黄梅执意不收钱。
“哎,不好意思,让您破费了。”
“不要说外话。自打你来,俺都把你当自己的孩子待,俺没有儿子,俺是把你当儿子了。”黄梅转过身去厨房做饭。
吃罢晚饭,杜书成到了南屋关上门,把“十三卷”摆在桌子上,抽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打开扉页,一页一页往下翻,端祥着马克思和恩格斯像,看了“编辑说明”,又看了一会儿“目录”,然后认真地读起列宁的《卡尔·马克思(传略和马克思主义概述)》。
“咚咚,咚。”有人轻轻敲门。仔细听听,是敲他的门。他以为是林雪,犹豫了一下,拉开门栓,却看见林一生站在外面,忙说:
“林叔,快请进。”
林一生在杜书成拉过来的椅子上坐下,环视了一下房间,把眼光落在桌子上的书本上。
“要好好读这些书,读懂读透,以后总是有用的,现在西方不少人都在研究这些书,何况是咱?”
说着,林一生也顺手翻开一本。
有好大一会儿,两个人都不说话,各自看手中的书。林一生看了几页,合上书,对杜书成说:
“我这一生是完了,说句唯心的话,我是被我的名字给害了,林一生,一生都离不开山林僻地了。你的名字好,杜书成,读了书就有成就,就能成功,劳心者治人,那是要当官的。我想了,你黄姨也说,我们是把你当儿子看的,你的言谈举止可以说明你值得信赖。咱这个小院过去是山神庙,呆在这里边别想有大出息。——小林,别笑话你林叔迷信,我不迷信,但也觉得有道理,这儿闭塞,领导三年两年也难得来一次,你纵有天大能为谁发现得了?我想你还是出去住吧。我也为你想好了,南边那个水库旁边,也是咱林区的范围,还有一间小屋,行人车辆经常过来过去,兴许哪一天就遇着伯乐了。”
杜书成看着林一生认真严肃的样子,就想,林一生是否怀疑我和林雪有什么了?笑话,那可能吗?林雪秀气漂亮不假,但只是初中毕业生。可是又想,看林一生的神态不像是怀疑什么,倒像真希望我有出息。咳,不管他想法如何,人家既然这么说了,只有答应的份儿,还能有什么别的话说?就说:
“好,林叔,您为我想的真太细了,我一定会听您的话,不管到什么时候,绝不做对不起您的事。”
林一生当然听出了杜书成的弦外之音,可是他没去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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