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豫了一下,是否进去呢?这想法只一闪念,就被行动裁定了。他鬼使神差捧起了还在胸前挂着的照相机,打开盖,推开也是虚掩的卧室门。尽管有几十秒的心理准备,他还是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差一点儿忘记了按快门。
两个赤身裸体正麻花一样纠缠在一起,他们竟是那样忘乎所以,各自发出情不自禁的叫声。梁玉紧紧地箍着那个男人,身体弯曲成“∽”形。那个男的呢,压在上边,那种劲头也够狠的,他好像全不顾惜下边的弱小胴体,没轻没重地运动着。
这两个狗男女!
杜书成气愤极了,眼里冒出火来。梁玉这个下流女人!那个男的是谁呢?他闭着眼睛昂起脸的那一刻,杜书成注意看了,但不认识,只猜想他有四、五十岁了吧,脸上的表情已有力不从心之色。他们是怎么一回事?
“咔嚓!”闪光灯亮了一下。
正在狂欢的男女猛然惊住了,同时睁开眼睛,对着杜书成,望他手里的照相机。
那只照相机不失时机地又抓拍了几张。
“你、你、你是谁?”男人慌慌张张地说。
“你,你咋进来的?”梁玉一看是杜书成,心里边稍稍缓和下来,似乎怒气“腾”地升上来,尖声喝问。
杜书成全不理会他们,把他们的动作、表情,连穿衣服的过程统统拍摄下来。
“你违法!你……”男人气急败坏。
“我违法不假,你犯罪也是真的。”末了,杜书成收起照相机,藏在衣服里,转身就想走。
“你,不能走!”男的喊道。
“怎么不能走?腿长在我身上,我想走就走。”杜书成气壮如牛。
梁玉嘤嘤哭了。她也声嘶力竭地喊着:“杜书成,你给我回来!”
杜书成站住了,转身对着屋内。
男人软了,从一副惊魂未定的慌张相转为的一副凶相马上变成了可怜巴巴的乞求相。
“你回来,有话好说。”他从脸上挤出笑容。
“刘书记,你、你……我还怎么见人哪!”梁玉哭着,一头扑在男人怀里。
刘书记?他就是县委书记刘宏?原来他们有这么一层关系?怪不得梁玉几次向他说刘书记听她的,怪不得她说不经允许没人敢进她的家。想必她和刘书记的关系早己是公开的秘密了?我可怎么办?我可没想撞这个“罗网”呀!我只是想……我“吃醋”了吗?是什么东西支使我拍照的?现在倒是想不起来了。刘书记说“有话好说”?我跟他说什么?他跟我说什么?争风吃醋?还是……对了,我还真有话说。
杜书成回到屋里,在当门的沙发上坐了,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嘴脸。他让刘县长和梁玉也坐了,坐得离他远一点,在他们之间保持一定距离,以防不测。
“小同志,你把胶卷给我吧。你也知道了,我是临黄县的县委书记,我不会叫你吃亏的。”刘书记说话虽然还是四平八稳的样子,但已有了几分低声下气的味道。
“你咋不叫我吃亏法呢?”杜书成反问道。
“你有条件就提吧!”刘书记说。
梁玉不哭了,她到盆架那儿洗了把脸,用毛巾擦了,就又重新坐回她的座位,和刘书记并排着,一双复杂的眼光看着杜书成。
杜书成想了想,说:“我也不想提出什么条件,既然碰着了刘书记,也算我有幸。我窝在心里年把几个月的火也不妨发一发。”停了一下,又说,“我是在大学里学历史的,南方大学学生会主席,中共党员。我的分配本应是好的,我是被指定到县委组织部报到的。但是结果呢?我去报到,我忘了递给那位干部科的女科长烟了,她就把我弄到这深山老林里当看林工人。”
“有这种事?上年分配的时候,是有一个南方大学学历史的大学生分到咱县来的,县委研究让他接任县委办公室一个副主任的职位,到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没来。我问过,说他另有工作了,也不知在哪省哪县高就去了。难道是你?”刘书记一脸狐疑,望着杜书成。
什么?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从一个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一下子贬到林场工人,天哪,悬殊太大,小说家也编不出这种一天一地的故事!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山里看林员,谁会想到?是何道理,是何道理——哀哉哀哉哀哉!杜书成头梦一声失去了知觉。少顷,才清醒过来。
“怎么会这样?”刘书记摇着头。
“怎么会不这样?”杜书成正了正身体。
“怎么会是你?怎么可能呢?”刘书记凝目对着杜书成。
“你查一查档案不就知道了?”杜书成愤愤地说。
“小杜同志,你想想看,我作为县委书记,能可能天天过问这些事吗?能可能去查挡案找一个安排了却未到位的大学毕业生吗?”
“那个女科长和刘书记原来是有什么关系的吧?不然也不敢胡作非为。”
“这个,这个嘛——”
“书成还有这经历?怎么没听说过?”梁玉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她把话岔开去。
“岂止这样!梁主任你说说,我是怎么被徐书记骗到徐山乡当什么‘代理秘书’的?这事对我打击太大了,我今天就为这事来找你的。”
“噢,都知道了?”
“纸里能包住火吗?我刚和徐一鸣吵了一架,他还叫派出所整死我。”杜书成说着,握着的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沙发扶手。
“怎么回事?”刘书记侧身问梁玉。
梁玉说:“也是徐书记鬼迷心窍,他见杜书成有才华,学历史的,当然知道历史上的事儿,听杜书成说徐山乡过去曾是古徐国,这些房子都是古建筑,能开发旅游,徐书记就把他骗来,给他封了一个‘代理秘书’的职衔,说是党委研究的。其实哪有这回事?只是把杜书成蒙在鼓里,我们几个人替他不好受,但又没办法。——你怎么知道的?”
“听司机小赵说的,徐一鸣也承认了。”
“司机小赵?那可是徐书记最贴身的人!”
“只要不正义,谁都可能反戈一击!”刘书记到底是刘书记,他的话总具有一种政治性在里边。“小杜同志,这事回去以后我要好好追查,还你恢复原来安排的职务。……你可以把胶卷取出来给我了吧?”
杜书成下意识地护住照相机。他想了片刻,说:“还不行,要是你变了卦呢?”
“我作为县委书记,年纪也不小了,能说话不算数?小梁说说看,是不是?我是一个性情中人,讲究言必信行必果。”刘书记就差没发誓了。
“好,我相信刘书记!”
“那就拿来吧?”
“等等。我有几个条件,看你能不能答应?”
“什么条件?”
“第一,一个星期内我要回到县委办公室,重新任命我的副主任职务。”杜书成想,反正是提条件了,就提吧。他提了这第一个“条件”后,询问的目光看着刘书记,他早就没有了酒意,并且也已从刚才的混乱情势中跳了出来。
“这个,好办。”刘书记答应他。
“第二,半年内,让我当正主任。”
“也行。”刘书记想了想答应了。
“第三,在你的这一届任期内,我要当上副县长。”
“这个,”刘书记犹豫起来。
“当然,我必须干出成绩来,我是凭自己的实力和政绩上去的。”杜书成貌似表白地解释说。
“这要由省里决定。”
“省里的工作你去做,我不管,我只要结果。”
“你这是叫我为难。”
“叫你为难?我知道这一条你无法答复,正常情况下这一条谁都无法答复,可是我偏要提这一条,就是要提这一条。好,好,我不叫你为难,算了吧,你走你的阳官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杜书成说着,起身就要走。
“书成,回来,回来。刘书记,你就答应吧,不然,咱都惨了!”梁玉哀求刘书记。
刘书记狠了狠心,说:“行。”
“你同意了?这第三条你同意了?”杜书成简直不相信,他仔细看刘宏的脸和眼。然后又说,“还有一条,就是咱们之间,我作为你的下属,是不能给我‘小鞋’穿的。如果给我‘小鞋’穿,我会翻脸不认人的!”
“那自然,没有给‘小鞋’穿的道理。”刘书记说,“你提的条件我都答应了,给我胶卷吧?”
“别忙,我会给的,但不是现在,要等我一个星期内去县委办公室上班了,我会带着胶卷登门负荆请罪的。”
“你?”
“以防万一。”
19
杜书成躺在向阳的山坡上,看着天空中的云卷云舒,回忆着昨天下午千载难逢的一幕,他醋意之下,不小心拍的一组照片成了他的“救命线”。人呀,什么都是机遇,什么都可能成为机遇,不要说我“山穷水尽疑无路”,这不又“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吗?他妈的,徐一鸣,你让我难堪,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等着瞧吧,我会整死你的!薛场长你不是要开除我吗?看最后谁开除谁!梁玉有意思,她配合得很好,真像事先预谋好了似的。我得去找她,向她表明我不在乎她跟刘宏好,我会一如既往,我更会让她快乐得发疯。她还是向着我的,她是真心对我的。
太巧了,他们怎么不插门的呢?你梁玉和县委书记好就没人敢进去了?太幼稚!这是碰上我,要是被有心人算计了呢?要是被对立面给捉住了呢?你刘宏全完了,玩了完了!还就是碰上我,一切圆满结束,你刘宏还当你的官,你梁玉仍是体面人。我杜书成呢?杜书成真的要学而有成了!我也不会感激你们,我本来就该有这个位置的,都是那个女科长!她和刘书记究竟是什么关系?听说是夫妻,可能吗?我这个人现在的最大缺陷就是碍于面子,拒绝了一切交际,整天只在自己的窝里苦想,与世隔绝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彻底扭转过来吧,我杜书成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要做风风火火的杜书成。为了不吃二遍苦不受二茬罪,必须崛起!等我进了县委办公室,等我有了权,哼……不,我要当个好官、清官!何伟,张亮,我不服你们!
天上的云层加厚了,从树冠的缝隙间落进来的亮光暗淡了,没有了,整个山林都罩在阴影里。松柏的新叶由黄绿变成碧绿,碧绿在阴郁的天气里变成墨绿,墨绿的松柏枝条也阴阴地垂着头。树下的山石上,厚厚的一层落叶乱针似的铺散开。有几根青青茂茂的草滕在树木上附着。那棵长在岩石上的松树,——它真的是在岩石上顽强地生长着的,从它的根部看不见一点儿岩隙和山土的痕迹——他不知它怎么能在岩石上成树,它的根扎在哪儿呢?他想起陶铸的《松树的风格》。
他听见远远的天边依稀有雷鸣的声音。天气预报有雨吗?他没有听,自从来到东山林场,包括在徐山乡受辱的时日,他就没听过天气预报。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连新闻都听不到,也不知山中一日世上几年了。沉雷吗?初夏的天气也是猫儿脸,说变就变。那是桃树吗?桃花?这个季节会有桃花?桃花开,杏花败,那是在早春二月,阴历四五月里不会有桃花了。可是眼前真的是桃花就要开了,那几棵松树间有一株桃树,也许是山桃树,树上的花蕾正在鼓着嘴。大夏天的桃花开?管它呢!花开花落,一青一黄,星转斗移,周而复始。人也是一幼一老,一生一死。可是人若死了,不可再生,时日去了,无法找回。具体一个人而言,是不能“周而复始”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生,人岂草木,逝者难再。
生命对于人来说只有一次。这一次要怎样渡过?轰轰烈烈还是无声无息?曹操说,不能流芳千古,宁可遗臭万年。英雄气概!山林之中,一片青绿,偶有几枝桃花绽放,多美呀!他翘起头去看那棵桃树,仿佛看见花蕾正一点儿一点儿的张开,从里边吐出粉红的花蕊了!他看见那花蕊变成一张俊俏的脸。是梁玉吗?不,她却像戚素梅,那样贤淑,那样恬静,那样美如粉黛,那样国色天香。不,不,戚素梅没有她美,没有她年轻,她是一朵尚未见过阳光的花妞儿,她是林雪。林雪在干什么?可是也不是林雪,林雪过于娇艳,过于单纯,她的颜色是透明的。难道真是梁玉?梁玉不佩与花同行。可是梁玉确是花,那朵花确是梁玉。梁玉站在他面前了,梁玉把世间的美好和丑恶,都收藏在一起,放在那花的蕊里了。
梁玉与刘宏的丑事成全了我。坏事变成好事,是辩证法,历史上坏事变成好事的事情何止千千万万。周穆王西巡,与西王母鬼混,不也建立了中原与西域的友谊关系了吗?那是中原与西域成为一体、发展而为大中国版图的开端。交配是丑事,也是美事,没有交配,没有繁衍,没有交配,没有未来。未来,未来对于我来说是什么呢?刘书记答应我的事会有变化吗?估计不会有,他怕丑事被揭出来,于他不利,官场上的人怕丑闻缠身,那样会仕途不爽。哈哈,我终于抓着了成功机会了!我就要成功了,就要成功了,就要……如果他反悔了呢?他不肯为我安排呢?我抖出他的丑事对他能造成致命打击吗?妈的,我怎么能给他一星期时间呢?一星期,七天,得什么时候能过去?这才第一天,第一天的上午还没过完。今天是星期三,到下个星期二。七天!七天太难熬了!我是个大笨蛋,为什么要给他七天时间呢?三天不能办好吗?两天不能办好吗?一天,对,一天,他今天满可以办成的。去找梁玉,找梁玉,催催他!就说如果今天办不成,胶卷的事就没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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