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不,那不显得我出尔反尔吗?哎,一个星期就一个星期吧,一百六十八个钟头,还有,十点二十六,还有一百五十七个钟头零三十四分钟。时间太长,夜长梦多。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不变是相对的,变是绝对的。伯益被指定为禹的接班人,帝位唾手可得。但是,禹的儿子启趁伯益为禹守灵,即位改夏为世袭制,奴隶社会由此开始。伯益自忖有命,坐失良机,遭来杀身之祸。杀身之祸?杀人灭口?他打了个冷战。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咋没想这一点!他刘宏会派人加害于我吗?我咋能一个人在这山林里卧着,等他来追杀我呢?不能,我得赶快离开这里。他折身起来,警惕地扫视着四方,想从丛林里找出蛛丝马迹。没有,连鸟的影子都没有。神经过敏!他笑了,重又坐下,躺倒,仰面八叉,看天上已是浓云密布,心想,真要下雨了。他感到身下发潮,吸一口气,觉得空气里水分明显大了。天阴要下雨,爹死娘改嫁,没有办法!刘书记看样子也是厚道人,不是那种奸诈相,又受共产党几十年的教育,不会铤而走险的。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刘宏倒可能是他仕途上的良师益友,刘宏会很重用他,他也会为他出力。刘书记这个人还是不错的!他反复这样想。
但是,谁又能说得准呢?巴黎公社胜利了,巴黎公社又失败了。
他会有什么阴谋吗?事情还会有变吗?我的前途究竟怎样?场里还要开除我。一旦七天之内被开除了,县里还能安排吗?开除,是一个大的处分档次。行政开除的人是不好再启用的。手续繁杂。
还不行,还得加快速度,趁热打铁!
可是,我怎么好去见刘书记呢?怎么好去见梁玉呢?
杜书成烦燥不安,坐起,睡下,又坐起,又睡下,一刻也不能平静。
他想起抽烟。他摸了摸衣袋,昨天中午林一生塞给他让他给薛场长“孝敬”的烟还在,打火机还在。他摸出来,拆开,抽一支含嘴里,抖抖索索地点了火,吸了一口。他咳嗽一声,吐出了烟雾。然后,又躺在地上,伸了胳膊,任凭烟卷在手里自燃。
烦哪,心烦哪!到底咋办好?好像主动权并不在自己手里,他只能在企盼、焦虑的漩涡里挣扎。他侥幸,他羞辱,他困惑,他激动,他担心,他贪婪,他无欲,他忿恨,他怜爱,他聪明绝顶,他利令智昏,他一切都看破了,然而他一切都放不下,他信念坚定,他却拿不定主意。
突然,他感到有热气扑向他,好像有火舌舔他的手和脸。
火!
他猛地跳起。
火!起火了!
他惊慌失措,两手支撒着。
咋办?!
扑灭它!
扑灭它!
他迅速脱掉褂子,向火盖去。
火却在他的衣服下往外扩张,烧着了落叶,烧着了枯草,“啪啪”地引上了松枝。那棵松树成了火树。山桃花不见了,青藤和岩石都不见了。手有灼痛的感觉。
怎么能起火呢?怎么能起火呢?火啊,你要了我的命?
他奋力扑救。
然而,火并不懂得他的心情,不顾及他的愿望,以它的威力,尽情地乱舞着。
20
火势蔓延着,杜书成彻底绝望了!
他的一切都将在这火里化为乌有!
他真想扑进火里,与熊熊烈火拼个你死我活,然后在火海里永生。
他带着火焰,滚落在一块岩石下。
一声霹雳,大雨倾盆而下。
林场工人也纷纷背着灭火器冲到事发现场。
大火很快扑灭了。
“这儿有人!”有人发现了杜书成。
“火是不是他引起的?”
“他的衣服都烧烂了!”
“先救人再说!”
七手八脚,他被人背了起来。
“啊?小杜,小杜!”林一生过来了。
“杜哥!杜哥!杜哥!”林雪也过来了。
“快把他背家里去!”黄梅的声音。
“给我,”林一生对背杜书成的那个人说,“是咱场里的人,是俺站上的。”
林一生背着杜书成,林雪托着,黄梅慌里慌张,前后照顾着,往小院跑去。
“要不要打幺二零?”有人问。
“不要,不要!”林一生坚决拒绝。他见杜书成并不严重,不想把事态搞大。
杜书成什么都知道,谁说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他不想说话,一个字也不想说。完了!这一下子全完了!他心里只有这几个声符在跳动。
林一生把杜书成背到家里,放在南屋的床上,让妻子拿来他的衣服,把门关上,脱去杜书成烧得七窟窿八眼的裤子,用热水毛巾给他擦了身体,看哪儿烧着没有。还好,没有烧伤,就喊杜书成,让杜书成配合着把衣服换了,又给他擦了脸。
“万幸,万幸!”林一生看着杜书成,庆幸的笑了。
突然,杜书成拉着林一生的手,痛切地哭了。
“别难过,别紧张,只要人好好的,一切都好说。”林一生安慰他。
“林叔,这一回,我真完了!”哭了一会儿,杜书成抬起头,呆滞的目光望着林一生。
“别想那么多,还不知咋回事儿呢!”
杜书成又抹着泪,不再说话了。
北屋电话铃急骤地响着。
“接电话!”
“爸,找你的!”
林一生出去接电话了。
杜书成隐隐约约听到,林一生说,没啥没啥。没有大伤,只是受了惊吓。他也是救火被烧着的。不会,不会,绝对不会。好,我来问问。损失不大,烧了几棵树。暗火也没有了。对,声张不好。是……
场里领导不希望事态扩大?啊,一线希望!事态扩大了影响他们的地位呀。我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救活被烧着的?对,救活被烧着的。我也是救火被烧了的呀!我就是救火被烧着的。我不能等“死”,我必须反败为胜,起死回生。男子汉,无事要胆小,有事要胆大,事情发生了,怕也怕不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死该活,回鸟朝上!但是……
他的思维开始恢复正常工作,开始活跃了。
林雪又给他端来一盆干净水,拿了一条干净毛巾,毛巾上香喷喷的,一闻就知道那是她用的东西。
“杜哥,没伤着吧?”
他摇摇头。
“洗洗脸。这算什么!有一年,烧了几亩林,也啥事儿没有。”林雪给他湿了毛巾,拧干,递过去。“那一回,可吓人了。我才十多岁,吃罢午饭去上学的时候,一出家门,哎哟,漫天大火,都快烧到咱小院里来了!你见咱院子上边的树都是小树吧,那就是后来栽的,先前的都烧焦了。吓得我天天做梦,天天做梦,好几个月都做恶梦。”
黄梅也过来,对他说:“怕什么!又不是你放的火,就算不小心引着的,也没啥大了不起,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的!湿了再晒干,晒干再穿上,照走路!这档子小事儿,别往心里去。我给你做饭去,啊?”
“谢谢黄姨!”
“憨话,啥谢不谢的。你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还有你林叔和你黄姨来,天塌下来我们替你扛着!”就出去了。
杜书成热泪涌出来了。
林一生打完电话,又回到南屋,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杜书成的脸,见他已安定下来,就放低声音问:
“小杜,那火咋回事呢?”
杜书成没吱声,瞅着上边的椽子发楞。
“你跟我说实话,我不会朝外说的。我心里有数,也好应付。”
杜书成就把经过如实述说了一遍。
林一生好久没说话,他在心里想着这事情该咋处理妥当。
三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脸色都越来越沉重。
黄梅做好了饭,也过来,看他们的样子,知道事情不妙,就又问了一遍,然后也默言了。
古旧的小屋里空气凝重得能托住秤砣。
“得赶快想办法,该走‘门子’的走‘门子’。”半天,黄梅打破沉默。
“事不迟疑,要不然就晚了!”林一生赞同妻子的观点。
“别制造紧张,不会那么严重吧?咱林场又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儿!”林雪说。
“旧日的黄历看不得,如今‘严打’了,法制健全了。”林一生说。
“别杞人忧天!想办法归想办法,那是预防,别说得那么怕人!”黄梅对林一生使眼色。
林一生心领神会,忙改口说:“就是呀,我是往最坏处想的,哪会那么严重?天无绝人之路,放心,办法总会有的。”说着说着,林一生的情绪调起来了,他对杜书成开起玩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小杜以后保准会平步青云,一跳三级!”
我数奇不偶,还一跳三级哪!杜书成苦笑着心里想。
“起来吃饭去!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人一慌,就容易出错;心一慌,就啥事儿也想不成了。还是吃饱了饭再商量。”黄梅叫他们。
“对,吃饭,吃了饭压压心火再说。”林一生对杜书成说,并叫杜书成赶快起来,“别没事找事的睡着,越想越苦恼,不如先吃饭再想法子。”
“起吧,杜哥,吃饭去。”林雪眼睛闪闪地看他,见爸妈出去了,飞快地在杜书成腮上吻了一口,脸红红的跑出去了。
杜书成此时的心里七上八下。他一方面感激林家的关照,一方面又害怕“东窗事发”,上边追查山林起火的问题怎么办?他感谢林雪的纯情,但是那能使自己免于追究吗?林雪的那个吻是同情我,安慰我,还是出于感情啧发?我能在绝处逢生吗?我能从责任事故中逃脱吗?
“小杜,吃饭啦!”黄梅又喊。
“我想躺一会儿,你们先吃吧!”杜书成回答。
“那就让他先睡一会儿吧,他吓着了,歇歇脑子。”林一生的话。
杜书成怎么能“歇歇”脑子?他的脑壳现在像大海,里边正波浪翻滚,全是惊涛骇浪,就没有安静的港湾。他想起那个女干部科长,想起徐一鸣,想起刘宏,想起梁玉,想起戚素梅,想起爹娘,想起家乡,想起儿时的自己。这一切都像电视镜头在他眼前闪现。他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他的明天会怎样?今天的偶然事件里有必然因素吗?我的教训深刻呀,血的教训!难道我就永远没有机会超过那些远远不如自己的二流三流同学?他重新回想上午的每一分每一秒,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想法。火烧起来了,在“刀光剑影”里怎么开辟一条生路?我他妈的要不是被“发配”到这个倒楣的地方,能有这种事情吗?肯定没有。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女干部科长!勉从虎穴暂栖身!勉从虎穴暂栖身?这是《三国演义》里的句子。
《三国演义》第二十一回“曹操煮酒论英雄,关公赚城斩车胄”里说,刘备佯装不闻天下大事,在住处后园种菜自乐。一日曹操请刘备梅园煮酒,酒间曹操大论当今天下谁是英雄。刘备遍数几个,曹操均摇头说不是。最后曹操以手指刘备,后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刘备闻言,吃了一惊,手中所执匙箸,不觉得落于地下。时正值天雨将至,雷声大作。刘备乃从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曹操笑曰:“大丈夫亦畏雷乎?”刘备曰:“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将闻言失箸缘故,轻轻掩饰过了。曹操于是不再怀疑刘备。后人有诗赞曰:“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煞人。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刘备是掩饰过去了,以后势力渐长,得蜀地,建蜀国。眼下我呢,我能借什么?我能借什么逃过这一劫?
他又在心里默念了几遍那首诗,也算是自慰吧!念着念着,他忽然在“巧借闻雷”几个字面上停住了。他想起发生在他儿时的一件稀奇事:一天下雨,雷电交夹,他们村庄南边的一垛秫秸被雷击了,大雨之中,火势凶猛,虽片刻之间,那一大垛秫秸便化为灰烬,被雨水弹进地里。对呀,刚才火起之时,不也有雷电吗?虽然现在雨去天晴,但刚才的雷声肯定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听见的。就“借”它吧,“巧借闻雷来掩饰”,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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